——评罗丹的雕塑《欧米哀尔》
与米开朗琪罗的雄浑、博大与天才相比,我更热爱罗丹的明朗、深刻与个性。在罗丹的诸多作品中,根据17世纪德国诗人维龙的诗《美丽的欧米哀尔》雕成的塑像“欧米哀尔”,又名“老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力量冲击了我,让我惊悚和震动。
依照作品的原型,欧米哀尔是个年轻美貌的妓女,她凭借饱满、灵巧的乳房,骄傲而充满活力的大腿和富有弹性的光洁的腹部在风流场上盛极一时,然而,但她年老时,过分的放纵和长期的备受摧残使她尝到了苦果。这就是雕塑所呈现的整体面貌:整个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从细部看,满脸皱纹,皮肤松弛,筋骨凸起,乳房干瘪瘦弱,同手臂一样无力的耷拉着,尤其是那作为人体结构最重要部分的头颅深深地低垂,好似忏悔,又好似绝望;眼睛深陷,这表明那里面已经没有神采和远方。如同她(铜像)自身的颜色一样,她看到的只有黑暗的土地。
这些对塑像进行描述的文字相对于塑像所呈现的直观形象来说,或许都是无力的。实际上,欧米哀尔这一铜像第一次向我呈显时,它在我的视阈里只显现了三个视点。一、青铜的暗色。二、低垂的头颅和枯瘦的身体。三、女人。在最初的观赏中,我并不知晓她的原型和身份。当作品直接呈显时,我依靠直观只知道她是一个衰老、苦难的女人。它激起了我的一丝不快和痛苦。翻阅过有关资料,知晓她的身份后,我更愿称她为“黑暗的女人”。
当对作品的把握上升到概念时,形象的直观以及其直接带来的惊悚和震动就慢慢消失。然而,对于雕塑这种依靠寓意来显示深度的艺术而言,作品的背景知识和读者的思考都是必要的。对于“欧米哀尔”作品本身的意义,我选取从两个角度来理解。
一、对于妓女的关怀和表现。这一角度是来自作品人物的身份。妓女这个敏感的概念,在多种场域使用、谈论和研究。历史、社会和文化,这是最基本的三大界域。从最根本的角度说,妓女应该归属于社会问题。人们从情感、道德和伦理等方面,对妓女一直都是深为羞耻的,在口头上也保持缄默。尽管这一现象古已有之,然而在社会学上得到关注,也是现代的事情。在世界文化的古典时期,对于妓女的描述和再现都是含蓄的,比如中国唐代传奇《莺莺传》、《李娃传》,宋代柳永、姜夔写给妓女的歌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十日谈》,都只点明,并不以表现妓女为宗旨,而是给她们贴上一层外衣,或赋予其才与德,或托其形言作者之志。在古典时期,就是这样的作品也比较稀少。只有到了现代,文学和艺术对于妓女的表现才呈现增长之势。萨德、巴尔扎克、福楼拜、普希金、左拉、波德莱尔等,都大量地描绘和表现了妓女的形象、生存、和命运。虽然他们作品的主旨和深度各有差异,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说明,从文学和艺术的角度表现对妓女的关怀也是现代的事情。而且,对于妓女的由衷地关注,典型地集中在法国文化中。与文学语言能够描述整个人生的过程相比,罗丹雕塑的媒介遇到了困难和局限,但也正是这种困难和局限,促成了他的伟大创造力的凸现。罗丹直觉到了衰老的妓女之直观形象比一切流动式的描写和说明更有力量。雕塑媒介的劣势在创造力的作用下成了无与伦比的优势。这个黑暗的女人要比一切淋漓尽致的描写更有力。这种力量产生的机制是直观的逼视——那可怕的枯老和黑暗,以及它给我们带来的联想和思索。
与之前的艺术家同质的是,罗丹以“欧米哀尔” 表现了法国文化的人本情怀。“对于妓女的关怀和表现”,“关怀”指向人自身,身份只是其外在的符号,生命的血肉才是质的根本。尤其是被社会唾弃的妓女,艺术深情地把她拥抱入怀。这里艺术显现了纯洁的本性,罗丹张扬了人性的悲悯。我们并不要上帝那样高高在上的悲悯和拯救,就让我们关爱我们自身和同类吧;“表现”折射出社会,社会虽然由人组成,但社会并不等同人自身。个人在悲悯情怀的感召下可能接受妓女,但社会永远把妓女视为渣滓。所以在这一点上,“欧米哀尔”给我们带来另一层联想和思索。我们由这一塑像会想到当时欧洲的社会罪恶、她的青春、人生的价值和人物自身的命运等,这座塑像于是便展现出丰富的涵义。进一步引发思考,因为妓女这一角色和娼妓这种现象在根本上是一个社会问题,所以艺术对它的关怀相对来说又是无力的,社会无法从根本上消除这种黑暗的女人。戏剧性的是,不少社会学家指出,妓女作为社会的一种角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必须的。社会学家的思维也真是另一种深刻。同样,我也戏剧性地发现,历史从古到今,只有女人才形成妓女这种角色,甚至到现当代形成了一种社会职业,而男人(嫖客)始终都是散兵游勇,躲躲藏藏,并没有男人来形成另一种类同的社会性角色。于是,便有了现代社会妓女自我意识上质的转变——与古典时代不同是,她们不但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反而以其特殊性和获得丰厚的报酬为优越和荣耀。与此相对,当代不少艺人(也有普通人)对于妓女已经失却罗丹那份真诚和悲伤,而转为炫耀、把玩、甚至迷恋。这或许正是当代的艺术。艺术和人性在当代都进入了某种死角。罗丹幸而早逝,不然,他肯定承受不了这份尴尬。
二、身体的宿命。从妓女——社会这一思路和角度去理解“欧米哀尔”已经遭遇到无可避免的尴尬,而且显得老套并且狭隘。因此,对于雕塑的欣赏,要回到无知状态,即最初面对一个艺术品时我们作为不带任何知识和概念的“陌生人”的状态。在这种状态和境域下,我们所看到就不是妓女,因为那来源于知识,也不是女人,因为那来源于概念,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衰老黑暗的身体”。受马克思关注历史的唯物主义启发,我关注身体的唯物主义。尽管二者都是冠冕堂皇的“唯物”,但与历史的无限和抽象相对,身体却是如此的有限和具体;与历史的永恒相对,身体是如此的短暂。于是历史让人恐慌和厌倦,身体却让人哀怜与爱惜。历史不灭,而身体必死,衰老是死亡的前奏,它不过给了一个暗示。与马克思论证真理不同的是,“欧米哀尔”以形象的直观向我启示了真理,而且它要远远比前者深刻。从这个意义上说,“欧米哀尔”之所以产生巨大的震撼力就在于它不是以曲折说理的方式,而是以垂直敲打的方式,它像一记重锤,狠狠地击在我的大脑和心灵上,让我直接看到身体必然衰死的宿命,由此产生巨大的痛苦。
从这一角度,“欧米哀尔”展示了广阔的空间,妓女的身份从雕塑身上抹去。它向一个陌生人只呈现黑色、衰老、绝望和死亡。它不再关涉具体的社会问题或纠缠不清的人性,而是开始指向普遍的永恒性。雕塑选择裸体的意义也在于它并不指向具体的人物和身份,而是寓含人类自身。它要接近身体的最高的真实。“欧米哀尔”塑像的面貌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现在或将来的面貌,不管我们曾经得意或失落,哭泣或欢笑,曾经叱咤风云,还是潦倒终生,都要进入那可怕的衰老和永恒的劫难。我们不必嘲笑,那就是我们自身。
所以,“欧米哀尔”是一件给人带来痛苦的作品。但所有伟大的艺术都是给人带来痛苦的艺术。如果说米洛的《维纳斯》让我们仿佛吹到了海风,听到了琴声,看到了阳光和花朵,那么“欧米哀尔”就是让我们直面风暴,去听陶埙,看到了大雁和杜鹃。这二者并无孰优孰劣,只是接受者的取舍不同。如果一定要选择,我宁愿要真实而艰难的痛苦,不要粉饰而简易的甜蜜。后者让我的眼光飘忽迷离,让我的心灵想入非非,前者让我的脚步坚定而厚重,让我不会在是是非非里沉浮。已然知道身体的宿命,才会猛然惊醒,才会疼痛和爱惜,从而安静而平和地把一切都承担起来,于是痛苦就在尘世转化为平静的欢乐。
我所选取的对于“欧米哀尔” 理解的两个角度并不是绝对孤立,没有关联的。如果说在第一个角度上,作品的意义得以成立的根基是艺术的纯洁本性和罗丹人本主义的悲悯情怀,那么在第二个角度上,其意义同样是根源于艺术的博大和艺术家的悲悯。不同的是,前一个角度上,罗丹的悲悯是指向妓女这一被社会抛弃的身份,在后一角度上,罗丹的悲悯穿透了人自身。这是伟大艺术诞生的秘密。——他以作品表面的黑色和冷酷把他深深的悲伤和爱隐藏。
最后说一下“形式丑”的问题。“形式丑”是与“形式美”相对来说的,“欧米哀尔”就其外在来说,无论哪一点都不符合形式美,它不是按“美的规律”来创造。其身份是妓女这一社会丑角,其形式是枯败、衰老、不堪入目。当时展出时,不少妇女不敢观看,以手掩面,有看到的惊叫:“哎呀,太丑了!” 罗丹对此表示轻蔑,他说:“可见我的作品是雄辩的,所以激起这样强烈的印象,……最使我关心的是懂趣味的人的意见,关于我的衰老的欧米哀尔,我很高兴能博得他们的好评。”罗丹是大度和谦让的,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接受批评。其实,人类更多的时候是无力也没有资格站在“欧米哀尔”面前对其指点批评,而且恰恰相反,人们要在“欧米哀尔”面前接受批评,也就是说,“欧米哀尔”要以其枯败和衰老对人类总是自以为是的身体进行审判,对人类以其身体的欲望干下的无数罪恶进行审判。只要更多的面对“欧米哀尔”,我们的身体和心灵都会变得健康和善良。罗丹也是深邃的。在法国19世纪文化史上,首先由雨果正名,接着以学者罗森克兰茨《丑的美学》在1853年发表和诗人波德莱尔《恶之花》在1857年出版这两件事为标志,“丑的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得以确立,并开始风靡起来。罗丹的“欧米哀尔”并不是完全迎合和图解这一思潮,而是以其独特的形象直观和深邃的意义震撼和涤荡着人们的心灵。这正是“欧米哀尔”被评论界评价为“丑得如此精美”的“精美”之涵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