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越是受到控制,越是受到,越是经过推敲,就越是自由的”。[1]这是美籍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美学观点。对理智、规律、秩序的向往,是这位音乐巨匠鲜明的性格特征。无论是他的音乐创作还是生活安排,都在严格的、预定的范围内井井有条地进行着。高度的理性造就了斯特拉文斯基独特的思维,他把作曲当作音符排列的操作,并认为音乐在任何情况下都更接近于“数学思维和数学关系”。他以数量众多、题材广泛的作品,深深影响着二十世纪音乐的发展。
斯特拉文斯基于1882年出生于圣彼德堡附近的奥拉宁包姆,其父为彼得堡皇家歌剧院男低音歌唱家。他从小学习钢琴,表现出了非凡的音乐才华。1901年斯特拉文斯基进入彼得堡大学攻读法律,1903年师从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学习作曲及管弦乐法。1908年为老师女儿的婚礼创作了大型器乐幻想曲《焰火》(Fire),此曲受到俄罗斯芭蕾舞团经纪人佳吉列夫的青睐。1910年起,斯特拉文斯基应邀先后为该团创作了舞剧《火鸟》(Firebird,1910)、《彼得鲁什卡》(Petrushka,1911)、《春之祭》(The Rite Spring 1913),为此享有世界声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斯特拉文斯基旅居瑞士。1918年完成歌剧《士兵的故事》(L’histoire du Soldat),1919年秋—1920年4月为芭蕾舞剧《普契涅拉》(Pulcinella)谱曲。1920年移居法国,1926年1月开始创作歌剧—清唱剧《俄狄浦斯王》(Oedipus Rex)(另有演唱和钢琴版本,1948年改编)。1927—1933年先后创作了芭蕾舞剧《阿波罗》(Apollon)、《妖女的亲吻》(Le Baiser de la fee)、《诗篇交响曲》(Symphonie de Psaumes)等作品。1934年加入法国国籍。1939年移居美国,从事指挥和创作活动。1945年加入美国国籍。1948—1951年创作完成了三幕歌剧《浪子的历程》(The Rake’s Progress)。1952重返欧洲,广泛举办自己指挥的作品巡回演出,足迹遍及整个西欧。1957年创作了舞剧《阿贡》(Agon),1962年创作了神话音乐剧《洪水》(The Flood),1966年完成了最后一部作品《安魂弥撒曲》(Requiem Canticles)。此后,斯特拉文斯基的身体健康开始衰退,1970年他定居纽约,病情开始恶化,于1971年4月6日在纽约病逝。在晚年,斯特拉文斯基获得了许多荣誉:1954年获伦敦皇家爱乐学会的金质奖章,1956年获西贝柳斯金质奖章,1957年被选为美国文艺学院院士,1962年经苏联作家协会的邀请,重返离别48年的故乡,受到祖国人民热烈的欢迎。
斯特拉文斯基度过了勤奋的一生。他是个“读书狂”,阅读了大量的哲学、宗教、美学、心理学、数学、艺术史等书籍,拥有上万卷藏书,可以想像他具有怎样丰富、深厚的修养。他还是一位热爱生活的旅行家,几乎走遍了全世界,同时把自己的音乐带到世界各地。无论是怎样的环境——战争或经济萧条,他都未停止过创作,每天伏案达十多个小时。除了作曲,还亲自指挥演出自己的大部分作品并录制成唱片。斯特拉文斯基写有一部自传体中篇小说,题为《我的生平纪事》(1936),一册论文集《音乐的诗学》(1947),和一系列与美国音乐家罗伯特·克拉夫特的发人深思的谈话——《斯特拉文斯基访谈录》(1948—1971)。这些文字为后人研究他的作品与音乐观念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通过斯特拉文斯基数量众多的作品,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勇于创新、不断变革的作曲家。从时间顺序和总体风格来看,他的创作大致可归纳为三个时期:俄罗斯风格时期(1905—1919)、新古典主义时期(1919---1951)、序列音乐时期(1951年以后)。这种多变的创作风格是二十世纪其他作曲家无法比拟的,从而也引起过很多的争议。
相比较而言,斯特拉文斯基的早期创作,即“俄罗斯风格”时期的作品在其所有音乐中上演率最高(特别是三部舞剧)。这一时期的特拉文斯基是一位“幸运儿”,《火鸟》、《彼得鲁什卡》那浓郁的俄罗斯韵味、精致的配器、丰富的想象力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评;《春之祭》因其粗犷的乐队音响、复杂的节奏变化、自由的和声写法,被人们称作“原始主义”,它在引起了音乐史上空前绝后的轩然大波之后不久即得到了更高的赞誉。这些作品使年轻的斯特拉文斯基拥有了举世瞩目的重要地位。然而,当人们正以“先锋派人物”定位斯特拉文斯基的时候,他却已进入了第二个创作阶段——“新古典主义”时期,风格上的巨大转变令人惊异。对公众的反映斯特拉文斯基本人并不关心,他后来在《自传》中写到,“我踏上作曲生涯之初,简直被爱乐大众宠坏了。我从骨子里感觉到,自己在这15年间完成的作品,必定会和听众产生隔阂。…他们既喜爱《火鸟》、《彼得鲁什卡》、《春之祭》和《结婚》,又稔熟这些作品中的音乐语言,再听到我以另一套语言发声时,感到震惊不解,这也是无怪其然的。我个人音乐思想的进境,他们、也不愿跟进,能够触发我心弦、让我兴奋莫明的内容,却撩不起他们的丝毫兴趣,而能继续吸引他们的内容,对我却有如稿木死灰”
在西方音乐史中,“新古典主义”是指兴起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一个现代音乐流派,其出现有一定的社会原因。随着二十世纪初欧洲资本主义大工业的迅猛发展,科学技术获得了空前的进步,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随之带来的社会现实问题,改变了人们以往对生活的幻想态度,从而投身于新文明之路的探索。一些作曲家对晚期浪漫主义虚幻的激情、无节制的自我发泄进行了思索,而在寻求一种新的音乐美学观念,最后他们从17、18世纪甚至古希腊、古罗马的音乐中找到了答案,由此,20世纪的一个新的音乐艺术观念诞生了,即“新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也并非单纯的复古,而是音乐进程中的一种探索。这种类似于“复古”的现象在音乐史中常有出现: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希腊精神的复兴;浪漫主义后期勃拉姆斯对古典交响形式的眷顾等等,这些历史中的反作用力的实质是在传统基础上对音乐发展的推动。
斯特拉文斯基于1924年在英国的杂志上发表了题为“回到”的文章,以此为口号举起了“新古典主义”的大旗,否定浪漫主义以来(包括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热情奔放、自我表现、无拘无束的夸张的音乐形式,反对把个人情感体验加入音乐创作之中。“新古典主义”虽然反对表现,但是“它的目的并不是消除一切表现力,而是提炼和控制表现力”[3],其音乐的特征表现为:提倡古典时期、特别是十七、十八世纪中的适度、理智、有控制、简明的音乐风格;追求音乐整体效果的均衡、完美;特别注重音乐的形式,较多使用早期的曲式结构如,组曲、大协奏曲、赋格、恰空等;旋律突出横向对位线条,和声基本保持调性,配器层次清晰,织体简洁,音色干冷,以纯音乐(器乐体裁)形式为主,这些都与19世纪晚期的浪漫主义风格形成了鲜明对照。与此同时,“新古典主义”音乐并不摒弃现代技法,他们将古典精神与现代音乐语言有机融合,音乐中常出现双调性、复节奏等二十世纪的音乐写作技法。
作为“新古典主义”的领军人物,斯特拉文斯基的观点极为典型。他认为音乐现象“仅仅为了建立事物的秩序”。[4]音乐是客观的存在物,而不能成为作曲家主观情感表现的载体。斯特拉文斯基还把人们对音乐所产生的感觉归结为“由对建筑形式的相互冥想中唤起的感觉”。[5]这种对音乐形式的完美追求,使他的创作始终被控制在理智之中。作曲对于斯特拉文斯基来说就是把排列就绪的音乐材料组织起来,而他个人始终保持冷静的头脑,像做数学题一样,进行着逻辑高度严密的工作。
古典主义乃至更早以前的音乐体裁和结构方式,与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审美有着相同之处,所以他首先热衷于古典的曲式结构,在这样的“规范”之中,才有更为丰富的创作激情。而对于“古典主义”这以前辈留下的音乐传统,斯特拉文斯基又有着自己的观点,“传统是个祖传的概念;他不是简单的从‘父辈’传给‘子辈’,而是要经过生命的考验:出生、成长、成熟、然后走向衰落,有时还恢复兴。”[6]“生活的辩证法要求更新和传统同步发展并相互帮助。”[7]这便是蕴含在斯特拉文斯基“新古典主义”音乐美学思想中的对“传统”的理解。可见,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他更强调“创新”的重要性。“人们连接古老的,为的是创造新的。”[8]并进一步把传统和习惯区分开来,“传统严格区别于习惯,哪怕是优良习惯,因为习惯是无意识形成的,他是机械性要素,而传统却在有意识和深思熟虑的选择中得以实现,真正的传统并不是遥远过去的遗迹,而是一种是精神充沛和形成现代的活生生的力量。”[9]斯特拉文斯基本人正是在这样的信念中以“新古典主义”的形式努力追求、实践着对古典传统的崇尚和发扬。
“新古典主义”在斯特拉文斯基的艺术生涯中占据了最长的阶段(长达三十年之久),通过大量的实际创作他的美学思想得到充分体现与发展。以《浦契涅拉》(1919—1920,4)为代表的第一部“新古典主义”作品更多地保持着古典风格,它是用巴洛克时期作曲家佩尔格莱西等人的手稿片段编写而成的;这之后的《木管八重奏》(1922—1923)、《钢琴与弦乐协奏曲》(1923—1924)、歌剧—清唱剧《俄狄浦斯王》(1926,1—1927,5)、芭蕾舞剧《阿波罗》(1927—1928年1月)、《诗篇交响曲》(1930,1—8,15)、歌剧《卜塞芳》(1933,5—1934,1)等作品,一方面刻意追求古典音乐的精神内涵,如器乐曲尽可能保持简洁、冷静的纯音乐效果,戏剧创作大多采用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传说等等,另一方面,这里的每部作品都有所“翻新”,表现出作曲家在充分运用各种古老素材和现代技法的实践中,进一步探索对“古典”精神的体现以及升华;三幕歌剧《浪子的历程》(1948—1951)是斯特拉文斯基“新古典主义”创作的顶峰之作,它不仅是古典风格与现代技法完美的结合,显示出作曲家已经在严格的形式中获得了自由的境界,同时也预示了下一时期(序列音乐时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