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江花月夜》月之时空关系
一件艺术品的内蕴犹如一座丰富的矿藏,从不同的角度去挖掘,总有异常的发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从明代胡应麟赞其“流畅婉转,出刘希夷《代白头吟》之上。评论者日多,近当代说诗者无不以此诗作唐初名篇。的确如此,《春江花月夜》,不但在艺术形式上突破了六朝”绮错婉媚“的风格,而且在思想内容方面显示了初唐的时代精神,这正是盛唐的萌芽。《春江花月夜》一诗因而在唐诗发展网络构架中占有相当的位置,闻一多先生称:“这是诗中的诗,顶峰的顶峰”“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近代学者王铠运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拾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一篇诗得到如此高的赞誉,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春江花月夜》一诗也因此而受到越来越爱诗者的探析,探析的焦点就是诗中“月”的意象。可以说“月”便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灵魂,整个一首诗,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探究,都离不开“月”的成功运用,这也正是该诗的艺术魅力所在。基于此,本文也将以“月”为焦点,探究一下“月”在《春江花月夜》一诗中的时空关系。
《春江花月夜》一诗,通过一个夜晚的月升月落为时间线索之经,月照月移为空间线索之纬,共同组成了全诗现实时空的网络构架。在中间的一段月被抽离出来,形成现实的时空大背景,而赋予全诗超然的时空意蕴。把现实时空与超现实时空连接起来的几句诗,承上启下,使现实与超现实在此相互交织、融合,形成复合时空关系。在这种统一多变的描写中,之间与空间交融渗透,现实与超现实相互转换、生成,共同创造出深邃悠远的意境。
一、现实时空
作为自然物体形象的月,其本质首先应是空间而非时间的,但由于”月“的运行规律的特性,又使其具有时间的意义,在《春江花月夜》一诗中,诗人以月照月移为间线索,月升月落为时间线索,如吴小如所说:“月表时间,诗人从明月共潮生写起,一直写到落月摇情满江树,概括完整的一个夜晚”。诗人既以写景为主,而月光又是夜景中唯一有代表性特征的事物,那么诗人必须更为突出的写月才行。这表明:诗人紧扣“春、江、花、月、夜”五字作诗,并不平均用力,而是突出特定的时间环境——月夜景,夜景是属于空间的,月是夜景的关键部分,而“月”也应当首先属于空间的,夜是比较抽象的,写好了“月”,自然就包含了“夜”。所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是一个时空重合体的意象,兼具时空双重意义。
作为空间意象的“月”,首先,月作为诗钟五种自然景物之一,自有其空间意义,是夜景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其此,作为,主题事物的“月”,在此,是一个特殊的物象,由于其特殊的的位置——高悬夜空,所以月光下的情景就犹如万花筒一般,随月照月移月色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姿态,万物莫不笼罩在熔融的月光中,闪烁变幻。因而,《春江花月夜》繁多的景物,在月的统摄下,显出一幅幅立体辐射状的空间图画,共同构成诗歌之纬。
自然的时间是无形的,由其本身的抽象性,人们往往将时间空间化,化抽象纬形象,诉诸视觉,如“逝者如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吧”等等。由事物在空间的运动而见出时间的流逝,即所谓的时间视觉化、空间化,《春江花月夜》一诗,通过“月生——空中孤月——斜月——落月”,这一月的运行作为贯穿始终的时间线索,景、事、情随月升月落的转换,体现出直线性流程的意义,由此,可以说是 明显的表现出月作为时间的意象,形成诗之“经”。
因此,在《春江花月夜》一诗中,月作为时间意象之经与空间意象之纬,经纬交织,共同构成全诗的时空网络架构。
当然,月作为时空合体的意象,并不是时间与空间的简单相加(即单独作为某一方面的意象), 在诗中,诗人利用视角的静止与流动,散射与聚焦的矛盾统一,使同一意象中,浑然交融着时间与空间的意蕴。如首四句,诗人极目远眺,展现出一副辽阔壮丽的画面:春江水满,江海相连,月出潮生,海天一色,潋滟鳞波,银辉一片,洒向千里万里。可以说,这是一组以名曰为中心,极具立体空间一味的画面,然而,这空间却充满着极为强烈的回环流动感,开篇即扣题点“春江”连海,境界开阔,已有气势,在高远寥廓的境界下,明月以“生”之姿态升起,同时也昭示了一段时间流程正式开始,
从“江流宛转”到“白沙开不见”四句诗,诗人拉近视角,创造了一个色彩晶莹迷离的空间境界:春江潮生,围绕芳甸流过月下花林,月色如霜从空中流下,与汀上的白沙融为一体,洁白闪烁,似真似幻。这是一幅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印象派的光色画,恰恰是因为这种对光色的刻意追求,使其空间蕴含有一种动态感;江流之“流”具有时间意味,同时“婉转绕”“照”“流霜”,这些动态意义的词语也显示出一种流动的时间意味。而从月下江海——芳甸——花林——流霜——白沙,视角从远到近,从大到小的流观意识,其本身就是一个时空网络的构架。
该诗最后三联(从江水流春到完)次第以“斜”“沉”“落”的动态变化与首句的“共潮生”和中间的“空中孤月”遥相呼应完成了月在一个晚上的运行流程,即时间性;同时,三联月的意象,亦与“江水流春”“沉沉海雾”“摇情江树”“碣石潇湘”等水融,共同营造了一个凄迷而苍茫的空间境界,其实也就是一个以月为主轴的充分体现意蕴的艺术境界。
二、超然时空
《春江花月夜》本为《清商曲辞--吴歌声曲》旧题,要求诗中要写到“春、江、花、月、夜”五种事物,在若虚之前,同名作者仅存有隋代杨广二首及诸葛颖一首,皆以风月之景写男女之情,表现出柔婉的情调和绮丽的风貌;即使后来者入张子容、温庭筠,表现的也不过是吴越一代典型的南方文人杏花春雨江南的意境,这些诗中,春、江、花、月、夜,诸景具备,但其中之月并没有如张若虚之诗那般突出为众多景物之中心,更不用说超然的时空意蕴了,只不过作为一般的景物描写,体现常态的时空性。那么,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一诗中表现出的超然的时空意蕴在何处呢?这就是下面我们要论及的了。
从“江畔何人初见月”到“但见长江送流水”六句诗是紧扣江月而发的哲理思索,所内含的是汉末以来,魏晋南北朝十分普遍存在的迁逝之悲,江月如斯而人世代换,空间依旧而时间流转,自然亘古而人事代谢,如果说上文的月时空意蕴,大体上还是属于现实现在的的时空,那么,在此的“月”已经具备了一种超然的——超现实生活的时空意蕴,闻一多先生称其为“宇宙意识”《淮南子--齐俗》云:“亡故来今未知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即时间的无限性,宇即空间的无限性,与宇宙意识也即时空意识,而宇宙的时空无限性,又无疑是超越现实生活的 。在这六句诗中“月”已从月升月落的现实时间流程中被抽离出来,不再具有现实时间的意义,而同时,也就不再具有现实空间的意义。确切点说,这里的“月”已经突破现实时空的拘囿完全转化成超然的时空意象,进而构建了一个横更古今,精骛八极的超然时空境界。诗人也只有在这样一个超然的时空境界里,才能如此无碍无滞的探索宇宙,反思历史,省悟人生。
对《春江花月夜》后半部分月下相思之情,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是闻一多、吴小如认为,诗人写出的游子思妇之情是“被宇宙意识升华的纯洁爱情”,亦即相思之情是建立在前半部分基础上所阐发的宇宙意识之上的。第二种看法是以思妇诗评之,回复到六朝诗人借风月之景写男女之情的传统里去了。
从全诗月之时空关系的生成来看,我认为第一种观点更符合诗之意脉。
从“谁家今夜扁舟子”到“鱼龙潜跃水成文”,全是写月下离情,“扁舟子”“明月楼”“玉户帘”“捣衣跕”“鸿雁长飞”“鱼龙潜跃”等等一组组蒙太奇意象,本身就是一幅幅立体空间图画,而高悬途中的是那月,由于作者或化用前人诗句,或用典,使之一轮明月包含的历史内容具有了超然的空间意蕴,明月依旧,情依旧,但人事已非的时间感,使月的意象有着有着悠远的时间跨度和丰富的历史内涵。这一轮明月既是现实的,又是历史的,诗人把一个个具有时间长度的事物压缩成一个个直观的空间画面来给我们欣赏,从而诗中月的时空关系表现出强烈的互渗性:使空间感向时间感生成,时间感向空间感转换,丰富了月的时空审美内涵,
用这种时空感受来写诗,可以说是从南朝发展而来——十人喜爱把大的空间纳入于小的空间之中,并从小的空间去领受大的空间,喜爱将长远的时间附着于具体事物的变化,又从具体事物的变化上去感受救援时间的流逝,亦即是从有限去领悟无限,以无限灌注有限,使大与小,有限于无限,静止与流逝交融在一起。这样所体现的一种艺术化了的自然,既深远又亲切,它以免使深远的宇宙从具体事物中显现出来,亦即是把广大的自然具象化,自然化,另一方面,又把自我和眼前的具体事物的变化提升到一个阔大的境界,亦即把自我环境空远化,宇宙化。如果说南朝人注目于人生的短暂,而张若虚会心的却是历史的悠长,人生的精彩,这正是盛唐的前奏。
三、现实与超然
以《春江花月夜》月之时空关系来看,全诗的线索应该是这样一个对称结构:现实时空——超然时空——现实时空。如前所述,全市的前后时间流程并不是那么的连贯完整,中间有一段,被抽离为超然的时空状态。那么,在现实时空与超然时空,之间起到连接、过度、桥梁作用的四句诗,有何意义呢?这四句诗,前人论诗者很少提及,然而,在我看来,这四句诗可以说是太重要了:它不仅举杯现实与超然的双重时空感,而且对诗中现实时空与超然时空的转换生成尤为重要。
首先让我们来看: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天空水边,光色一片,而长之天中,朗月高悬,天静如水,无星、无云,唯见孤月一轮,独放光辉。江天是如此的澄明,皓月是如此的孤高,这种境界实在太寥廓、太空旷了。诗人在此重境界下,心灵变得透明虚空起来,精骛八极, 思接千载,心灵与宇宙的对话,思想与历史交流,便开始了:人与月千秋万代之前的初识,千秋万代以来的幽会,千秋万代以后的离恨……在这里,时间静止了消失了,惟有表里彻莹、令人昏眩的空间。耀眼的孤月反衬出夜空的寥廓无垠,其空间意蕴得到了极尽的发挥,“孤”也意味着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惟有孤月一轮,千古依然,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无限碰撞、交织于“孤月轮”。同时,表面看,这二句中“月”承前文,具有现实时间的意味,然千古一月的喻旨,却使诗的意脉突破了现实时空而遁入历史时空的隧道,于是自然引出下面的江月与人,永恒于短暂的哲理思辨和月下相思的历史性疑团。
再看“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夜将尽,梦已醒,忆落花,春过半,人未归,惆怅无奈的时间流逝感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在这里,诗中没有一“月”但“昨夜”已暗示月过中天,向西斜,虽不提一“月”字,但“昨夜(月过中天)”暗暗回应前文“空中孤月”,是一段时间流程,“昨夜”属于时间性名词,时间性不言而喻。而月下之夜本身就具有空间性。在时间的的流程中暗含着空间已经转换。但在此,诗人为什么偏偏不言明是“昨夜”?难道仅仅是为了表现月之时间流程,我想,不尽然,“昨夜”在此除了表现常态的时间外,联系后面的“闲潭梦落花”来看,同时还具有超然的意义。“闲潭”从王勃《滕王阁》“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化出,展示的超然是空的历史感。而“梦”更是虚幻、缥缈、不实际的,其时空就是超现实的。所以,应该说,“昨夜 ”只是“梦”的一个指向性时空,具有不确定性,人生的哲理思索。人间的离情揣想,都不过是“昨夜”之“梦”。梦里边,诗人神游万里,思入千秋,梦后,昨夜已过。一个“梦”字 ,把现实与超现实的时空天衣无缝的连接起来,承上启下,把欣赏者的思绪从超现实的时空轻轻的带回到现实的时空中来,在现实与超现实的交织、碰撞中,突破原有的界限,表现出强烈的互渗性。
上文四句诗,不但前呼后应,共同形成一段连贯时间流程和空间转换,而且,承上启下,使诗之意脉不留痕迹的突破现实时空与非现实时空之间的转换,在兼具了现实和超然是空的双重意义的同时,使诗歌因此不至由于是空的突变被斩为不和谐的几截。
《春江花月夜》中,月作为复合时空的特殊意象,由于现实时空与超现实时空之间的生成转换,使得现实时空经由超现实时空的历史感而升华,具有永恒的意义;超现实时空中因为有了现实时空的灌注而充实,生动起来。现实时空与超然时空因此而具有了同一性,于是,现实的月会给我们带来强烈的历史空间感,由此,诗中的月下良辰美景之夜,就不是特指向某一夜,具有不确定性。同时,在人与月、有限与无限、历史与现实的对比中,形成强烈时间流逝感,月下美景与月下相思离情的空间意味,在历史的关照下,得到升华上升到普遍的意义,具有了永恒美地价值。
诚如前文所述,时空观念的流变,有力的引导着文艺向刘勰所阐述的“隐秀”的方向发展,这种发展中,一种深邃空灵的新的美学风貌再逐步兴起,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正是流变的时空观念的浸染下产生出来的具有深远意味和空灵境界的唐调之作。
参考书目: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
吴小如《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王铠运《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语》
刘 勰《文心雕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