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稿日期:2005-05-20
作者简介:余慧(1982-),女,四川乐山人,四川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3级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毕飞宇小说的历史意识
余 慧1,张 云2
(1.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 2.郫县华西中学,成都611730)
摘要:毕飞宇是对“历史”有着深厚兴趣的作家,创作了一系列的历史寓言小说。在这些小说中,毕飞宇对“历史”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思,对传统意义上的历史意识进行了解构,用小说的艺术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历史”的个人化理解。
关键词:历史;人;文化;叙述
中图分类号:I207.4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65(2006)1-0068-03
传统历史主义认为:(一)历史事实是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于认识主体的客观存在;(二)经过严格考证的史料是这个客观历史存在的真实反映;(三)如果史料的收集是全面的,认识主体又不将个人特征强加给它,那么对历史事实的认识就能够与事实本身相符,就能够还事实以本来面目。基于此,“在创作和研究过程中,虚构的文学一直存在着一定的历史崇拜,它时常没入历史的光圈,暗中分享历史的威望。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前言中声称,他仅仅是一个法国历史的。但是历史的记录已经足以使巴尔扎克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伟大作家”。在此种观念下进行历史题材创作的作家也认为“反映历史”是他们所能达到的至高境界,“真实地再现了历史”是对其创作的极高赞誉。
由于西方历史哲学内部的不断演变,以及受“新历史主义”等思潮的影响,中国文坛对“历史”的认识也在发生嬗变。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写“新历史小说”著称的一批作家开始了对传统历史观的反思。对“历史”有着深厚兴趣的毕飞宇,踏着“先锋”的余绪走入文坛,自91年在《花城》上发表第一篇“拟历史小说”(葛红兵语)《孤岛》以来,创作了一系列的历史寓言小说。在这些小说中,毕飞宇对“历史”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思,对传统意义上的历史意识进行了解构,用小说的艺术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历史”的个人化理解。
一、历史与人
历史是有目的、有欲望和有意志的人们从事各种活动的结果。“历史是人类的存在方式。时间是历史得以展开的形式和条件。在形态上,人类历史表现为时间上的延续,因为没有时间就没有人类活动的存
在。”〔2〕
因此,历史是人的历史,是人类在过去某段时间内的活动。人的
活动动机更多地是由于某种欲望的支配,但人类欲望的膨胀却不一定带来历史的进步。毕飞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其《孤岛》等小说中对此进行反思。
《孤岛》中的“扬子岛”是一座远离人类文明和时间秩序的孤岛,它本是一个自足自为具有神秘、雄浑、野性气息的生态群落和“历史”存在。但一场龙卷风带来了三个天外来客:文廷生、熊向魁和旺猫儿。
从此,这里的“历史”和原先自足的稳定秩序便被打破了。这三个文明世界的人利用“白龙鱼服”的传说和扬子岛人的原始蛮荒征服了扬子岛,成为这里新的领导者。而雷公嘴、文廷生和熊向魁之间的权力争斗变成为扬子岛“历史”的主要内涵。“在‘权力’欲望的驱使下,一次次的阴谋、一次次的罪恶构成了‘历史’的主体与动力,而一个个的生命则成了‘历史’的牺牲品,‘历史’在此露出了它狰狞而血腥的本
相。”〔3〕
作者在小说中也借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人与历史的关系:“熊
向魁的心中同样有一种东西在升腾。他预知自己的生命离辉煌的顶点不再遥远。这个顶点,是权力,是统治别人、驾驭别人灵魂与肉体的统治力。人或者除了能支配别人外还有什么趣儿!至于光阴倒转,历史回流,人头落地,那又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有了权,你就可以宣布‘历史在前进’。谁敢说真话你就可以让他闭嘴,永远地闭上!在扬子岛,什么是历史?历史就是统治!历史必须成为我的影子,跟在我屁股后头转悠,它往哪儿发展,这都无所谓。否则,我宁可把它踩在脚底下,踩得它两头冒屎。”这段话充分表明人们在满足自己的种种欲望的时候,并不在乎他人的利益,更不用说整个社会历史是否在进步。而人在自己的欲望满足达到顶峰的时候,往往以为自己能够控制历史和时间。
在小说的结尾,毕飞宇更借未来一位历史学家在五十年前所著的《扬子史鉴》道出了自己对时间、历史与人的关系:“拯救扬子岛人的命运与扬子岛人自身的命运之关系,颇似于历史与时间的关系。不论历史往哪个方向延伸,时间总是不慌不忙地按照自身的速度往前行走。时间蕴涵着历史,而历史时常错误地以为自己操纵着时间的走向,说到底,时间的人化才成了历史,换言之,历史只不过是时间的一种人格化体现。”
二、历史与文化
人类的实践是有意义,有目的的活动。人的实践创造了人类史,并且还创造出一种“意义世界”,制造了一个不受时空的联系媒介,才使抽象的时间变成了真正的历史。意义世界突破了客观世界的,使历史联系成为可能。例如,作为肉体的存在,我们无法与老子、孔子、孟子等先哲会面,但作为意义的理解者,我们可以把我们的视界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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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水》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在北平读过大学,且对屈原的诗“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情有独钟的冯节中,在一场大水破坏了他回乡发财的美梦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另一条发财大道。他用“一天三顿米饭,一个月两块大洋”为饵把那些被大水困得精疲力竭、饿得两眼发绿的姑娘们、媳妇们骗到了他的船上,在城里开起了一家供日本人玩乐的妓院———青玉馆。冯节中把二十个妓女的名字编排成“念奴娇”、“沁园春”、“雨霖铃”这些充满诗意的词牌。这些妓女顶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外衣出现,但他们只不过是供日本人蹂躏的玩物。作者以反讽的笔调传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破败命运的思索。侵略者盐泽生命的两极就是侵略和文化倾述。他坚持认为“能打胜仗和占领一个民族完全是两码事,占领一个民族不能靠武器的批判,只能靠批判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什么?是文化。”换句话说,盐泽认为占领一个民族的历史才算占领了这个民族,而占领一个民族的历史必须从文化占领和同化入手。虽然,冯节中最后在围棋的黑白世界里胜了盐泽,但这种文化已经显露出了它的暮世残秋气。
《叙事》中“我”一直试图通过文化的追思来实现“语言的自我确证”,以逃避血缘锁链中“我是日本人”的困窘。陆秋野借酒来劲,写就的一张“日本”让日本人坂本六郎大夸奖、大激动、大希望、大愤怒,完全拜倒在中国书法的脚下。“人类的宇宙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家园方言,也就是地图上那一块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着家乡方言向四周辐射的语言变异。”坂本六郎和《楚水》里的盐泽都没有征服中国文化,显示了中国历史的生命力。因为“种族是生命的本质属性,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质属性”。但中国文化的生命力还如以前那样凌厉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代表中国文化的竟是惯于忍辱偷生的陆秋野和出卖同胞的冯节中。
三、历史与叙述
在人们的观念中,历史是指过去发生或经历过的事情与过程。但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与历史事实的概念相重合的。纯客观的历史事实当然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过程,可历史存在却不是客观世界的物质材料本身的存在,它是在过去或消逝了的时空中发生的事情。而过去的时空特征在当下却是缺席或不在场的。既然历史不存在于当前时空之中,历史认识主体便无法与历史认识客体建立直接的对象性关系。历史认识主体所面对的是一个符号世界而不是一个物理世界。无论多么简单的历史事实,都只能借助对各种符号(历史文献、文物)的分析才能有所认识,除了各种文献和遗迹,历史学家没有任何事物或事件可以作为他认识历史的第一手的直接对象,也就是说,历史认识是间接的,是通过一定中介来进行的,这个中介主要是历史资料。从这个角度出发,有些学者便认为:历史与其说是存在于外部世界,倒不如说是存在于人们的理解和叙述之中。
毕飞宇曾公开表示他对逻辑严密的史书的不信任:“我对历史特别地怀疑。我指的是那些逻辑严密的史书。历史哪能那样,大前提、小前提、结论。”〔4〕他认为叙述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事件之间是存在差距的。他在《是谁在深夜说话》、《叙事》、《武松打虎》、《充满瓷器的时代》等一系列作品中解构了叙述的历史的真实性,揭示出叙述对人们的历史认
识的影响以及人们还原历史的虚妄。
毕飞宇在这些小说中分三个层面来表达还原历史的虚妄。首先,作品的主人公都有还原某段历史的梦。《充满瓷器的时代》中的蓝田女人对豆腐西施展玉蓉的生活有着疯狂的兴趣,并且想以自己的身躯重温展玉蓉的过去。“在生意的间隙蓝田的女人几乎记住了方圆几十户人家的老小姓氏。不久以后蓝田的女人神经质的念叨一个灿若桃花的名字:展玉蓉。”“蓝田的女人开始了史学探究,她对展玉蓉当初的一颦一笑有一种疯狂的投入,她几乎向每一个在T形巷口驻足的女人打听豆腐坊的过去。”设想展玉蓉在秣陵镇的诸种细节成为蓝田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武松打虎》中,在施耐庵的故乡,说书人说“武松打虎”的故事,孩子们在施耐庵的坟头上做武松打虎的游戏,现实中的阿三则面临重演这段历史的困境。《叙事》中的“我”由于“种姓归属”的迷茫,开始了“我的家族史研究”。《是谁在深夜说话》中的“我”则是有着明朝梦,美人小云在“我”的眼中则有着明朝秦淮名妓的风姿。我妄想和小云重温明朝才子佳人(穷书生和名妓)的风流韵事。
其次,作者在小说中通过人物或事件试图还原某段历史,而在还原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历史的空缺,而人们对这些空缺却总是通过主观想象来填补,以便使历史有着“严密”的逻辑因果联系,但这些填补和还原都是以失败告终。《充满瓷器的时代》中,首先是麻脸婆子充当了历史的补叙者。她首先提供了历史的方向:“展玉蓉先前在城里做姑娘。”但她认定展玉蓉做姑娘的原因却是她的白和外乡人身份。“麻脸婆子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白的女人。麻脸婆子说,一眼就晓得是做姑娘的。你说说,那么白不做姑娘还能做什么?”然后用批判的眼光对后事进行补充。麻脸婆子对展玉蓉为什么会嫁给王五,留下了阐释的空白。而这个空白却又为另一位补充者提供了契机。之后,便是蓝田女人按着麻脸婆子提供的方向,以己之躯去还原展玉蓉的生活:与剃头店的马师傅偷情,甚至问马师傅自己白不白,像不像展玉蓉。在还原和模仿展玉蓉及其生活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蓝田女人的种种想象。蓝田女人进入状态到极至的一句话“我像不像展玉蓉”,让马师傅大惊失色,在玻璃屋中撞得头破血流,使蓝田女人还原的历史也归于破碎。《叙事》中,“由于奶奶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亲显然经不起推敲”。而三叔的酒后真言使“我”知道了奶奶的故事以及自己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这让“我”产生了种姓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促使“我”去上海寻找奶奶。而我在精神上也开始对奶奶经历的探询和还原。在还原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意义想象对填补空缺的重要性。“我”首先把奶奶的悲剧设定发生在她十七岁的夏天。因为“我坚信十七岁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剧的可能年龄”,而“如果一定要发生不幸,夏季一定会安静地等在那儿,不声不响做悲剧的背景”。之后,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在“我”想象的那一端,坂本六郎对奶奶实施了性侵占,奶奶怀孕了,坂本六郎死于战争。越是想象,“我”越是发现“战争为我的叙事留下了无限空缺,几辈子都补不完”。同时,奶奶在上海的无故失踪也使我对历史的追踪成为虚妄。《是谁在深夜说话》可算是对此种历史探讨的总结,在小说中,对历史的还原是用施工队对明代城墙的修复来象征的。建筑队队长的宗旨就是一定把城墙修复到比明代“还完整”。可对“我”明代的城墙到底怎么样这一疑问,队长的回答却是:“修出来看,修起来是什么样明代就是什么样。”城墙修好了,“我”却发现:“为了修城,我们的房子都拆了,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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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期 余 慧1,张 云2:毕飞宇小说的历史意识
甚至比明代还要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多出来了?”“从理论上说,历史恢复了原样怎么也不该有盈余的。历史的遗留盈余固然让历史的完整变得巍峨阔大,气象森严,但细一想总免不了可疑与可怕,仿佛断臂砍断过后又伸出了一只手,眼睛瞎了之后另外睁开来一双眼睛。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
再次,作者用现实与历史进行双向同构,用现实的荒诞解构历史的神圣,从而消解人们对“历史”权威崇拜。《充满瓷器的时代》中,蓝田女人一句“我像不像展玉蓉”,让马师傅大惊失色,头破血流,再也没有能起床,人们循着血迹找到了蓝田家与剃头铺子的联系,故事嘎然而止。人们完全弄清楚这些用了一年的时间编造和听传说,蓝田女人再也没有出现,但历史将沿着人们的想象力顺流而下。《武松打虎》中,说书人醉酒失足掉进河里,使武松打虎的故事不再重现。小孩子们玩武松打虎的游戏,把“你妈妈和队长睡觉”这一人所共知的事实推到阿三面前。阿三再也无法佯装不知,只得喝了酒去找队长。可队长是“老虎”,阿三却不是“武松”,只是在队长门前“凭什么,凭什么”喊了几声,就被队长训斥回去了。《叙事》中,婉怡在被日本人侵占的大屈辱中,生下了父亲,从而“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姓延续”
。“我”自己的种姓迷茫使“我”对妻子林康的怀孕显示了极大的怀疑,要求妻子做掉孩子,并且自己搞上了婚外恋。“这样‘历史’与‘现实’在‘种姓’问题上就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完成了宿命性的循环,在这种循环中‘自我’迷失了,家族也迷失了,‘我’对种姓的探讨最终沦入了
一种绝望而尴尬的境地。”〔3〕
《是谁在深夜说话》中,美人小云东窗事
发,“我”英雄救美之后,小云的“以身相许”看似在按照历史的逻辑发展,然而小云的一句“你救了我你了不起啦?”又将所有的历史逻辑都否定了。
毕飞宇的这些历史语言类小说几乎可以看成文学化的历史文本。这些小说的叙事者通常被作者设定为研究历史的学者,以便叙事者跳出故事,直接发表自己对历史的看法。因此,这些小说文本充满了哲学化的思想,使小说具有强烈的形而上的色彩,从而也显示出作者独特的创作风格,同时为当代文坛文学文本的多样化做出了贡献。
参考文献:
〔1〕葛红兵.文化乌托邦与拟历史———毕飞宇小说论〔J 〕.当代文坛,
1995,(2):43.
〔2〕韩震,孟鸣岐.历史哲学———关于历史性概念的哲学阐释〔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3〕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毕飞宇论〔J 〕.当代作家评论,
2002,(6):50-52.
〔4〕姜广平,毕飞宇.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毕飞宇访谈录〔M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411.
备注:本文中对毕飞宇小说原文的引用,均见《毕飞宇文集》四卷本:《这一半》《轮子是圆的》《冒失的脚印》《黑衣裳》,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H istorical Consciousness of Bi Feiyu ’s N ovel
YU Hui 1
,ZH ANG Yun
2
(1.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ge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8,China ;
2.Huaxi Middle School ,Chengdu 611730,China )
Abstract :Bi Feiyu is a writer ,who has deep interest of “history ”,and he has written a series of historical fable novels.In these novels ,Bi Feiyu has carried in a series of introspection to “history ”,and he destructs the traditional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He expresses his individual understanding in “history ”with the art of novel.K ey w ords :History ;People ;Culture ;Narration
7 宜宾学院学报 2006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