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史是一位勾勒全球化进程的粗线条大师,但他忽视了人们为发展和进步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幸运的是,历史也是一位自相矛盾的大师,世界趋势并非单向度。中国的强项在于文化。近两个世纪来,中国文化经历了严峻考验,却依然坚韧、包容、吸纳、自省、应变和自我更新。
中国的目标应是在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同时,建设文化大国。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基,是国家的形象,是解决诸多问题和实现持续发展、和平崛起与国家整合的依托。中华文化是全体华人的骄傲和共同资源,是当今世界强势文化的重要对照与补充,是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没有中华文化的人类文化将是多么残缺!
在此,我着重探讨汉语汉字(海外称为华文华语)与我们的人文文化传统与现状的关系。
对多数民族而言,独特的语言和文字是其文化基石。汉语汉字,作为使用人数最多、传统最久、语音语词语法文字最具独特的语言,更是我们的命脉、灵魂和根基。
汉语属于词根语,汉藏语系。我的小说《夜的眼》被译成英、德、俄等印欧语系多种文字。所有译者都问我:“眼”是单数还是复数,是“eye”还是“eyes”?我无法回答,因为汉语是字本位的,“眼”是一个字,其单复数取决于与其他字的搭配。汉字“眼”比“eye”或“eyes”更具概括性和灵活性:它可以指主人公的双眼,可以象征黑夜或某种无法区分单复数的神秘之眼,可以指向文本中的孤独电灯泡。汉语培养了这种追本溯源、层层推演的思想方法。眼是本,第二位的问题才是关于眼数量的考量——那是关于眼的数量认知。眼衍生出眼神、眼球、眼界、眼力、眼光等概念,再源和转用或发挥作心眼、慧眼、开眼、天眼、钉子眼、打眼(放炮)、眼皮子底下等意思。
动词与系动词也是如此,华文里的“是”字既是“to be”,也是“am”,又是“was”,还是“were”,包括了"have been"、"has been"和"used to be”等。
组词造词也是如此,有了牛的概念,再分乳牛、母牛、公牛、黄牛、水牛、牦牛、野牛,牛奶、牛肉、牛油、牛皮、牛角等。这与英语里的cattle(牛)、calf(小牛)、beef(牛肉)、veal(小牛肉)、cow(母牛)、bull或ox(公牛)、buffalo(水牛)、milk(牛奶)、butter(牛油)等大相径庭。这些与牛有关的词,在华文里,是以牛字为本位,为本质,为纲,其余则是派生出来的“目”。这样的牛字本位,在英语中则难以体现。
因此,中华传统典籍注重最根本的概念,多半也是字本位的:如哲学里的天、地、乾、坤、有、无、阴、阳、道、理、器、一、元、真、否、泰等;伦理里的仁、义、德、道、礼、和、合、诚、信、廉、耻、勇等;戏曲主题则讲忠、孝、节、义;读诗(经)则讲兴、观、群、怨。然后是自然、主义、理论、原则等。有了仁,就要求仁政;有了道,就认定执政的合法性在于有道,并区分王道与霸道,还有道法自然与朝闻道夕死可矣;有了义,就提倡舍生取义的价值观念;有了主义就有“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有了原则,就有绝对“不拿原则做交易”等。这些文字、概念、命题,不仅有表述意义、价值意义、哲学意义,也有终极信仰的意义与审美意义。华文注重文字-概念的合理性与正统性,宁可冒实证不足或郢书燕说的危险,也要做到高屋建瓴与势如破竹,坚贞不屈与贯彻始终。在中国,常存在一个正名问题。训诂占据了历代中国学人太多时间与精力,然而又无法回避。许多从外语译过来的名词都被华人望文生义地做了中国化的理解,中文化常成为中国化的第一步。这产生了许多误读、麻烦,也带来许多创造和机遇,丰富了人类语言与思想。这里起作用的是华文的字本位的整体主义、本质主义、概念崇拜与推演法(如从真心诚意推演到治国平天下),与西方的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理性主义和神本或人本主义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