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朱彝尊《词综》的文献价值
于翠玲∗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摘要:朱彝尊编纂的《词综》是清代影响最大的词选本。朱彝尊《词综·发凡》以及汪森等人的序文,详细介绍了《词综》的版本来源、编纂体例和校勘考订内容,具有词籍版本目录学价值,成为清人整理词
籍的重要参考文献,从而在词籍整理成为专门学术的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
关键词:朱彝尊;《词综》;词籍整理;版本学;目录学
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17(2005)05-0024-08
康熙十七年,朱彝尊与汪森等人编纂了“古词选本”《词综》初刻本。康熙三十年,汪森、柯崇朴等人补辑六卷,“以附于初刻之末”,完成了三十六卷本的《词综》。《词综》的几篇序文和朱彝尊所作“发凡”,交代了《词综》的版本来源、编纂体例以及校勘考订内容等,具有重要的词籍版本目录学价值。
一、《词综》的文献考据内容
(一)叙述词籍版本来源
1,抄自藏书家。《词综·发凡》说明:“是编所录,半属抄本,白门则借之周上舍雪客、黄征士俞邰,京师则借之宋员外牧仲、成进士容若,吴下则借之徐太史健庵,里门则借之曹侍郎秋岳,余则汪子晋贤购诸吴兴藏书家,互为参定。”
周上舍雪客,即周在浚。他与其父周亮工在当时都以刻书著称。据记载:“清代刻书之兴盛,当推周亮工(栎园)为先驱。周氏河南祥符人,世以刻书为业,清代开国而后,雕版行世,亮工实始其事。洎通籍,所收秘阁书甚多。其子在浚(雪客)与晋江千顷堂黄氏仲子虞稷(俞邰),据所藏善本,同编《征刻唐宋秘本书目》,募剞劂之资。”[1]周在浚曾与卓回一起编纂《古今词汇》。康熙十七年秋卓回《古今词汇缘起》自叙中提到周在浚与朱彝尊的交往。[2]
黄征士俞邰,即黄虞稷,字俞邰,号楮园。他康熙初年编有《千顷堂书目》三十二卷,“所录皆明一代之书”、“每类之末,各附以宋金元人之书”,其中列有“词曲类”。[3]朱彝尊与黄虞稷在康熙十七年应博学鸿词科之前同在龚佳育幕府[4],朱彝尊的《经义考》等著述也多参考《千顷堂书目》。
曹侍郎秋岳,即曹溶,也是有名的藏书家,且藏书以宋元人集为多。这是朱彝尊编纂《词综》最主要的书籍来源。朱彝尊《静惕堂词序》说:“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南宋遗集,尊曾表而出之。” [5]而有的作者词集就是附在诗文集后的,如《词综·发凡》所列“徐积《节孝集》附词”、“岳飞《金陀粹编家集》附词”、“韩元吉《焦尾集》词一卷”、“陈亮《龙川集》词二卷”等。
徐太史健庵即徐乾学,汪子晋贤即汪森,宋员外牧仲即宋荦,成进士容若即纳兰成德。他们都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与朱彝尊多有借阅书籍的往来。
收稿日期:2004-01-05
作者简介:于翠玲(1956-),女,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编辑出版传播史等。
·24·2,参考词籍汇刻本、选本。《词综·发凡》说明:“常熟吴氏讷汇有《宋元百家词》,抄传绝少,未见全书。近日毛氏晋刻有汲古阁《六十家宋词》,颇有裨于学者。”并列出了“已经选辑者”的书目,从“《南唐二主词集》一卷”到“张雨《贞居词》一卷,凡百六十余家”。其中,吴讷《宋元百家词》也称《唐宋名贤百家词集》,毛晋刻汲古阁《六十家宋词》也称《宋名家词》。《四库全书总目》曾比较这两种丛书:“明常熟吴讷曾汇《宋元百家词》,而卷帙颇重,钞传绝少。惟晋此刻,搜罗颇广,倚声家咸资采掇。其所录分为六集,自晏殊《珠玉词》至卢炳《哄堂词》,共六十一家。每家之后各附以跋语。”[3]《词综》就是以这两种汇刻本为重要参考书目,而继续补充搜集版本的。
《词综》参照了多种前人所编“古词选本”,其“发凡”说明:“是集兼采赵弘基《花间集》、黄昇《花庵绝妙词》、《中兴以来绝妙词》、陈景沂《全芳备祖乐府》、元好问《中州乐府》、彭致中《鸣鹤余音》、凤林书院《元词乐府补题》、许有孚《圭塘欸乃集》、顾梧芳《尊前集》、杨慎《词林万选》、陈耀文《花草粹编》、沈际飞《草堂诗余广集》、茅映《词的》、卓人月《词统》诸书,务去陈言,归于正始。”这几乎囊括了当时能见到的所有选本,具有前人所编词选可见书目的意义。
《词综·发凡》还列出了当时未能搜集到的各种词集,包括书目中有记载而“旧本散失,未经寓目,或诗集虽在,而词则阙如”,以及像“汪元量《水云词》等“只字未见”者,“此外轶者尚多,海内收藏之家,或有存本,倘许借观,愿仿曾氏《雅词》之例,别为拾遗,附于卷末”。还有“古词选本,若《家宴集》、《谪仙集》、《兰畹集》、《复雅歌辞》、《类分乐章》、《群公诗余后编》、《五十大曲》、《万曲类编》及草窗周氏《选》,皆轶不传”;“曾慥《乐府雅词》、《天机余锦》采入《花草粹编》,赵粹夫《阳春白雪集》见李开先《小山乐府后序》,则诸书嘉、隆间犹未散轶;而《天机碎锦》、《片玉珠玑》二集,闻江都藏书家有之;又如《百一选曲》、《太平乐府》、《诗酒余音》、《仙音妙选》、《乐府新声》、《乐府群玉》、《曲海》之内,定有词章可采,惜俱未之见也”。显然,朱彝尊以搜罗完备、综录众集为编纂宗旨,并有编纂补遗的计划。上述书目记录了宋、元人词籍失传的情况,也提供了可能寻访的线索,因而具有待访书目的作用。
《词综》补遗的编纂,正是依据这一书目而搜集版本的。其中所提及的“草窗周氏《选》”,即周草窗《绝妙好词》,在康熙二十三年由柯煜(南陔)“从虞山钱氏抄得”,康熙二十四年由柯崇朴刊行。《词综》定本在康熙三十年,应该参照了这一版本。而“汪元量《水云词》、蔡柟《浩歌集》”等原来“只字未见”者,《词综》补遗在“补人”部分已收录了汪元量词9首、蔡柟词1首。
3,参考目录书。目录书是搜集词籍的指南,但由于词体一直不为文人所重视,如《词综·发凡》所言“唐、宋以来作者,长短句每别为一编,不入集中,以是散佚最易”,而且“藏书家编目录,词集多不见收。惟莆田陈氏《书录解题》论其大略,鄱阳马氏采入《通考》”。这两种书目,即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和元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二书在“集部”都列有“歌词”类,收录了词籍。这成为《词综》所参考的重要目录书,例如,《词综·发凡》所言失传的《家宴集》就见于《直斋书录解题》。《词综·发凡》所列“志中所载”而“旧本散失,未经寓目”的多种词集,也出自这两种书目。此外,《词综》卷二十四收录了无名氏的“九张机”,注明“见《乐府雅词》”。而《词综·发凡》却将《乐府雅词》列入“未之见”的范围。那么,《词综》所谓“见《乐府雅词》”应是“发凡”所言“采入《花草粹编》”者。《词综·发凡》又说“愿仿曾氏《雅词》之例,别为拾遗,附于卷后”,这也参考了《直斋书录解题》的记载。
书目所著录的未见词籍也为以后寻访提供了线索,朱彝尊《乐府雅词跋》就叙述了发现《乐府雅词》的过程:“吴兴陈伯玉《书录解题》载曾端伯所编《乐府雅词》十二卷,《拾遗》二卷,予从藏书家遍访之,未获也。既而抄自上元焦氏,则仅上中下三卷,及《拾遗》二卷而已。绎其自序,称三十有四家,合三卷,词人止有此数,信为足本无疑。”朱彝尊晚年手牍中记载了向毛黼老所借书中有“曾端伯《乐府雅词》二册,系焦弱侯先生手抄”。根据此手牍作年,《乐府雅词跋》应写于康熙四十二年,而《词综》未及参考此书。
·25·由于以往书目多不记载词集,《直斋书录解题》和《文献通考·经籍考》所收录的词集也只是“论其大略”,所以,《词综·发凡》详细列出当时可见词籍,以及有待寻访的词籍目录,这本身就具有新编词籍目录的性质,弥补了上述两种书目的不足。
4,参考笔记小说。《词综·发凡》说:“词有当时盛传,久而翻逸者,遗珠片玉,往往见于稗官载纪。是编自《百川学海》、《古今小说》、《唐宋丛书》、曾氏《类说》、吴氏《能改斋漫录》、阮氏《诗话总龟》、胡氏《苕溪渔隐丛话》、陶氏《说郛》、商氏《稗海》、陆氏《说海》、陈氏《秘笈》外,翻阅小说,又不下数十家。片词足采,辄事笔疏,故多他选未见之作,庶几一开生面。”显然,《词综》收录这部分词,不仅说明其参考书籍的博杂,也是其与别的选本不同的特点。例如,《词综》卷二十五收录“郑文妻孙氏《忆秦娥》”,就引自“《古杭杂记》云:‘文,秀州人,太学服膺斋上舍。孙氏寄以词,一时传播,酒楼伎馆皆歌之。”这类词并非名家名篇,只是为了存词而收录的。《词综》卷二收李煜《临江仙》,还根据“《耆旧续闻》所载”,补充了所“阙后三句”。由于参照笔记小说,所收录的神女、鬼怪和无名氏词多首,虽有存词的目的,却不免因“贪多”而杂乱。
(二)《词综》的校勘方法
1,版本对校法。《词综》虽是选本,但所选词人词作,都尽力搜集多种版本加以对校。例如张炎的词集就至少有三种版本对校,《词综·发凡》说明:“至张叔夏词集,晋贤所购,合之牧仲员外、雪客上舍所抄,暨常熟吴氏《百家词》本,较对无异,以为完书。顷吴门钱进士宫声相遇都亭,谓家有藏本,乃陶南村手书,多至三百阕,则予所见,犹未及半。漏万之讥,殆不免矣。”李符《山中白云词序》也记载:“予曩客都亭,从宋员外牧仲借抄《玉田词》,仅一百五十三阕。”[6] 朱彝尊后来发现了陶南村手书本,通过篇数对比而遗憾《词综》所收多有遗漏。《词综》补遗卷三十六“补词”部分又补录10首张炎词,应该是参照了陶南村手书本。
2,字句校勘法。《词综》对于选入的词,在词调名目、字、句等方面均有校勘。这部分工作主要由周筼完成。《词综·发凡》举例说明:周筼“于书无所不窥,辨证古今字句音韵之讹,辄极精当。是集藉其校雠,如史梅溪《绮罗香》后阕‘还被春潮晚急’,原系六字为句,《草堂》坊本脱去‘晚’字,诸本因之。周晴川《十六字令》‘眠,月影穿窗白玉钱’,原系‘眠’字为句,选本讹作‘明’字,遂以‘明月影’为句。欧阳永叔《越溪春》结语‘沉麝不烧金鸭,玲珑月照梨花’,并系六字句,坊本讹‘玲’为‘冷’、‘珑’为‘笼’,遂以七字五字为句。德祐太学生《祝英台近》‘那人何处,怎知道愁来不去’,讹‘不’为‘又’,一字之乖,全旨皆失。今悉为改正。”显然,周筼参校不同版本,再依据词谱各调所规定的每句字数,以断定字句是否有讹。《词综》选李白《菩萨蛮》也有“玉阶一作‘阑干’空伫立”、“长亭更一作‘连’短亭”等校勘小注。《词综》收品嵓《梧桐影》也有校点:“按别本首句皆作‘落月斜’,非是,今从《竹坡诗话》更正。又景德寺蛾眉院壁所题,‘今夜故人’作‘幽人今夜’。”
最为典型的例子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有不同版本,《词综》根据词调而考证说:“他本‘浪声沉’作‘浪陶尽’,与调未协。‘孙吴’作‘周郎’,犯下‘公瑾’字。‘崩云’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作‘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益非。今从《容斋随笔》所载黄鲁直手书更正。至于‘小乔初嫁’宜句绝,‘了’字当属下句,乃合。”关于这首词的字句,当时人已有不同看法,康熙十八年查培继所编《词学全书》中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稚黄曰:“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则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字亦然。”[7]康熙三十一年先著所编《词洁》则认为:“坡公才高思敏,有韵之言多缘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词脍炙千古,点检将来,不无字句小疵,然不失为大家。《词综》从《容斋随笔》改本,以‘周郎’、‘公瑾’伤重,‘浪声沉’较‘淘尽’为雅。予谓‘浪淘’字虽粗,然‘声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风流人物’六字。盖此句之意‘尽’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别,至于赤壁之役,应属‘周郎’,‘孙吴’二字反失之泛。惟‘了’字上下皆不属,应是凑字。‘谈笑’句甚率,其它句法伸缩,前人已经备论。此仍从旧本,正欲其瑕瑜不掩,无失此公本来面目耳。”[8]这是
·26·直接针对《词综》而言的。由此可见,《词综》的校勘是重“论调”,而不重“论意”的。
晚清王鹏运《校本梦窗甲乙丙丁稿跋》曾总结校词之法:“夫校词之难易,有与它书异者。词最晚出,其托体也卑,又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不难按图而索,但得孤证,即可据依,此其易也。然其为文也,精微要眇,往往片辞悬解,相饷在语言文字之外,有非寻行数墨所能得其端倪者,此其难也。”[6]这可以被借用来评价清初人校勘词有论调与论意的区别,或者说清初人已有校词之学了。
(三)词人生平资料的考订
1,以人为序的编纂体例。《词综》的编排体例是以人为序,简单著录词人生平、词集版本等资料。柯崇朴《词综后序》指出“所患向来选本,或以调分,或以时类,往往杂乱无稽,凡名姓、里居、爵仕,彼此错见,后先之序,几于倒置,况重以相沿日久,以讹继讹,于兹之选,可无详订以救其失?”《词综》的编排参照了“元遗山之《中州集》、钱虞山之《列朝诗选》序例”。这种以人为序的体例,不仅有助于校订向来选本的杂乱无序以及词人生平的讹误,也有知人论世、以词存史的意义,如《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中州集》所云:“其例每人各为小传,详具始末,兼评其诗。……大致主于借诗以存史。”[3]
比较而言,《词综》之后出现的先著《词洁》和康熙钦定《历代诗余》,都是以词调字数多少为排列顺序的,其目的是便于学词者选调。《词综》的体例别具一格,有助于梳理词史、辨析唐五代及北宋、南宋词发展演变的轨迹。朱彝尊《词综·发凡》所谓“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的论断,正是以这种编纂体例以及文献考订作为坚实基础的。
2,词人资料的考订。《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词综》:“其词名句读为他选所淆舛,及姓氏爵里之误,皆详考而订正之。”[3]柯崇朴《词综后序》举例说明以往选本“种种混淆,未克枚举。今为博证史传,旁考稗乘,参以郡邑载志、诸家文集,汇而订之。姓氏之下著其地,爵仕之前序其世,赠谥、称号、撰述系之爵仕之后,无所依据者姑阙之。由是先后之次可得而稽,词人本末可得而尚论也”。《词综·发凡》也针对“词人姓氏爵里,选家书法不一”的情况,规定了“以集归人,以字归名”的体例。
《词综·发凡》还说明:“《古今词话》一书,博访未得。词人琐事,散见各家诗话及传记、小说中,捃拾需时,是集未能附缀。将仿孟棨《本事诗》、计敏夫《唐诗纪事》,别为一集,以资谈柄。近吴江徐徵士电发著《词苑丛谈》一书,可云先获我心,当让其单行矣。”虽然,朱彝尊最终没有完成这一计划,但是他参与了徐釚《词苑丛谈》的校订。徐釚自序说:“是书之辑,始于癸丑(康熙十二年),迄于戊午(康熙十七年),凡六年,所抄撮群书,不下数百余种。岁在己未(康熙十八年),余橐笔禁林,从退食之暇,与同年友秀水竹垞朱君、宜兴其年陈君,互相参订。竹垞始谓余捃摭书目,必须旁注于下,方不似世儒剿取前人之说以为己出者。余韪其言。” [9]或许是朱彝尊《词综·凡例》述及《词苑丛谈》的缘故,《词苑丛谈》问世后也产生了与《词综》相提并论的影响。丁纬《词苑丛谈序》就说:“方今乐府选本,盛推朱竹垞《词综》为最。试持此书以与竹垞扬榷,当必抚弦赏音,共相击节,而有六代观止之叹矣。”[9]
《词综》关于词人生平、词集的考订,具有重要的文献参照价值。例如,沈雄《古今词话》(约作于康熙二十七年)述及词人资料,多处引述“《词综》曰”。而后人编辑词人本事之书,例如,乾隆四十三年张思岩所辑《词林纪事》多处引《词综》为依据。嘉庆十年冯金伯辑《词苑萃编》参考了朱彝尊对《词苑丛谈》的批评:“吴江徐虹亭太史,著有《词苑丛谈》一书……朱竹垞尝语太史,捃摭书目,必须备注其下,方不似世儒剿取前人之语,以为己出者。太史亦深韪其言,惜已付梓,无从一一追补。予向读是书,更惜其序次错综,屡欲重加排纂,匆匆未果。”他最终以“引书必注,隶事有序,釐然秩然”为准则,编纂了《词苑粹编》。[10]
二、《词综》的文献参考价值
(一)《词综》的版本目录学价值
龙榆生曾提出“词学目录学”的概念:“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后附‘歌词’一类,于是
·27·歌词始有‘目录之学’。”[11]但《直斋书录解题》收录词仅107 家。而《词综·发凡》所开列的词集名目以及所涉及的相关书籍,具有重要的版本目录学意义。
汪森《词综》初版序说:朱彝尊最初只编纂了《词综》十八卷,并感慨:“宋元词集传于今者,计不下二百余家。吾之所见,仅及其半而已。子其博搜以辅吾不足。”朱彝尊和汪森等人陆续补编,完成了三十卷本,“计览观宋、元词集一百七十家,传记、小说、地志共三百家余家”。此后,汪森又补编了六卷,完成了三十六卷本,其《词综补遗后序》叙述:他“从吴门藏书家得《梅苑》、《翰墨全书》、《铁网珊瑚》及宋、元小集二十余种”,“共补人百二十有二,补词三百六十余首”。将朱彝尊《词综·发凡》和汪森序中所提到的版本合起来,这实际上就是当时的可见书目和待访书目(截止于康熙三十年)。
朱彝尊熟悉各种官私书目,其《柯寓匏〈振雅堂词〉序》指出:“宋元诗人无不兼工乐府,明初亦然。自李献吉(梦阳)论诗,谓唐以后书勿可读,唐以后事勿可使。使学者笃信其说,见宋人诗集辄置之不观。诗既屏置,词也在所勿道。焦氏编《经籍志》,其于二氏百家,搜采勿遗。独乐章不见录,宜作者之日寥寥矣。”考虑到当时词籍在目录书中著录很少、词籍版本难以搜集的情况,《词综》所搜集的版本已经相当可观了,这正如李符《红藕庄词序》所言:“词至晚宋极变而工,一时名流,往往托迹西冷,篇章传播为最盛。数百年来,残谱零落,未有起而裒集之者。竹垞工长短句,始留意搜访,十得。”王易《词曲史》这样评价《词综》的文献学价值:“《词综》三十四卷采摭极富,别择亦精,至辨订详核处,诸家选本皆所不及。”陈匪石也评价《词综》“凡所已见之本及旁求而未获之本,一一罗列。后人按图索骥,藉以觅获久佚之籍,其功为多”。[10]再对比《词综·发凡》所提到的多种“古词选本”,都没有《词综》这样详细罗列词籍书名的“发凡”。这正见出了朱彝尊治学方法的总体特色:博综广录,元元本本,注明出处。正是以这种文献学的功夫应用于词选编纂,使《词综》一经问世就产生了很大反响,后来又得以收入《四库全书》,成为承前启后、无法取代的重要选本。此后,常州词派所推出的《词选》、《宋四家词选》等在文献价值方面都无法与之相比。
因此,《词综》被后人奉为“词选善本”,为以后词籍整理的进一步展开提供了基础。《词综·发凡》的目录版本学价值,也在为后人一再引用参考中得到了证实。《词综·发凡》所提到的版本,有的是朱彝尊所收藏的,后人往往以为校对的底本或参考本。例如,王鹏运《抚章词跋》云:“《抚章词》卷前不置姓名,从《典雅词》传出,盖南渡人词也。……据曝书亭抄本《典雅词》校过。”[6]关于王惲《秋涧乐府》,“《彊村丛书》本,以朱竹垞藏写本比勘至治本,撰有校记”。[12]曹元忠《秦刻乐府雅词跋》云:“去年见读有用书斋所藏竹垞传钞本,……先后互校”。[6]《词综》以存人为目的而收录的个别词篇,也为寻访者提供了“朱彝尊曾见”或者版本当年尚存的线索和证据。伍崇曜《阳春白雪跋》云:“朱竹垞《词综》则录其水龙吟《水仙》一阕,俱工。……朱竹垞《词综发凡》称是集见李开先《小山乐府后序》,则嘉隆间犹未散轶。”[6]赵万里的(袁易)《静春词辑本题记》云:“康熙间,朱彝尊曾见之,录入《词综》者仅二首。”[6]刘毓盘《辑校疏斋词跋》云:“朱彝尊作《词综》,始录其(卢挚)词,曰:‘元初诗人以刘因、卢挚最早。二家又能词,有名。’”[6] 王国维所编《词录》也多处参照了《词综·发凡》。可见,《词综》所录金元词人及词集不曾见于书目者颇多,这成为后人继续搜寻版本的指南。
如果编纂大型词集丛书,《词综·发凡》所列书名就是现成的参考书目。官方《四库全书总目》中词籍提要有多处参考了《词综·发凡》所提及的版本。私人所编词选更是以《词综》为模式,李调元《雨村词话序》说:“余家藏有常熟吴氏讷所汇《宋元百家词》写本,即朱竹垞所谓‘抄传绝少,未见全书’者,并汲古阁所刊六十名家词,日披阅之,而择其可学者取以为法,其不可学者取以为鉴。”[10]嘉庆十二年陶樑编纂《词综补遗》,仿照《词综》而作长篇凡例,详细考订当时所见的词籍书目和版本,并补录或纠正《词综》的不足之处。此后,陶湘参考《词综·发凡》而搜集词籍,并编纂了版本叙录:“凡《历代诗余》与竹垞《词综》、凫芗《续词综》发凡所举宋元别集、总集,校其部目,咸有增益。……汇次既竣,因为叙录一卷,略著梗概,俾后来撰词目者有所考焉。”[13]
·28·此外,《词综》未见著录者或者未见的版本也有一定参考意义。王鹏运《宣卿词跋》就推断:“朱竹垞辑《词综》,搜罗甚富,而云只字未见,则流传之罕,可知矣。”[6]随着古籍版本的不断发现,后来学者也会对《词综》有所补正,陈祺寿《苹洲渔笛谱跋》云:“祺寿考之朱竹垞《词综·发凡》,有云‘《周公谨集》虽钞传赋西湖十景,今集无之’。又举所选辑诸集,有《草窗词》,而无《渔笛谱》。十景词乃冠此谱之首,知竹垞未见此本也。”[6]吴照衡《莲子居词话》则列出了几种“《知不足斋》写本词,竹垞《词综》未采者”。[10]
(二)《词综》引发的相关考证
1,关于词调名称。《词综》收录“无名氏”的《绿意》词。当时没有考证此词实际上是张炎词、张炎将《疏影》易名为《绿意》。龚翔麟刻本《山中白云词》晚出,但至少在康熙二十一年已经为朱彝尊等人校勘,这首词为张炎词应该不难考定,而《词综》补遗本刊印时并没有改正这一点。所以,康熙二十六年万树《词律》以《词综》为参校本,“再四玩味”,也只考证出《绿意》即《疏影》,仍“不知何人改作”《绿意》。[14]其实,康熙三十一年先著编纂的《词洁》卷六已经指出:“暗香、疏影,玉田易名为红情、绿意,咏荷花、荷叶。其实易名未易调,无须另载。”乾隆四十二年许昂霄《词综偶评》“绿意”下有王载华按:“此首见《山中白云词》卷六。题下注云:《乐府雅词》以此首作无名氏,非。今姑从《词综》编录。”[10]而《四库全书总目·词律》提要仍在评说:“至于考调名之新旧,证传写之舛讹,辨元人曲词之分,斥明人自度腔之谬,考证尤一一有据。虽其考核偶疏,亦所不免,如《绿意》之即为《疏影》,树方齗齗辨之,连章累幅,力攻朱彝尊之疏,而不知《疏影》之前为《八宝妆》,《疏影》之后为《八犯玉交枝》,即已一调复收。试取李甲、仇远词合之,契若符节。”[3]四库馆臣以万树《词律》之疏,反唇相讥其“力攻朱彝尊之疏”,不免有偏袒之嫌了。同治八年丁少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三则进一步考证:“《暗香》、《疏影》二调为白石自度腔,分咏荷花、荷叶。《词综》成时,玉田生词尚未流布,故《绿意》词属之无名氏。词中‘西风吹折’误作‘听折’,并于怨歌上落‘恐’字,几成两体。……《词律》知《绿意》之即《疏影》,亦不知为玉田生作。”[10]此外,《词综·发凡》云:“姜石帚《湘月》词注云:此《念奴娇》之鬲指声也,则曲调字数同,而《湘月》、《念奴娇》调实不同,合之为一非矣。”万树《词律》考证:“或曰:石帚赋《湘月》词,自注即《念奴娇》鬲指声。则体同名异,或亦各有其故。子何概欲比而同之。余曰:于今宫调失传,作者但依腔填句。即如《湘月》,有石帚之注,今亦不必另收。盖人欲填《湘月》,即仍是填《念奴娇》,无庸立词名也。”这与《词综》的看法是不同的。陈廷焯《云韶集》则在套用《词综·发凡》上述文字后说:“词固有一曲而各异其名者,是集悉本竹垞《词综》之例,不敢更易。”[15] 2,字句错误。《词综·发凡》云:“欧阳永叔《越溪春》结语‘沉麝不烧金鸭,玲珑月照梨花’,并系六字句,坊本讹‘玲’为‘冷’、‘珑’为‘笼’,遂以七字五字为句。”对此,《四库全书总目》中《六一词》提要沿用了《词综》的看法:“如《越溪春》结语‘沉麝不烧金鸭,玲珑月照梨花’,系六字二句,集内尚沿坊本误‘玲’为‘冷’,‘珑’为‘笼’,遂以七字为句。是校雠亦未尽无伪。”[3]今人饶宗颐《词集考》指出:“宋椠《欧阳文忠公全集》一百五十三卷。……朱竹垞《词综》不知据何误本,‘冷笼’二字作‘玲珑’,或出周青士意校。万树《词律》因之作六字两句,四库馆臣又资以讥毛刻‘冷笼’之伪,此古本所以可贵也。”即使是从《词综》而沿讹,也证明了《词综》为人尊奉的情况。焦循《雕菰楼词话》则批评:“《词综》选张可久《风入松》一首,咏九日,首四句云:……按《小山乐府》载此作‘双双为我留连’,无燕字,……又《人月圆》一首云:‘片时春梦、十年往事,一点诗愁。’彝尊改作‘闲愁’。又……以音调之,可谓削圆方竹杖矣。”[10]
同治八年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对《词综》多有校正。其“词综讹脱”条指出:“自竹垞太史《词综》出而各选皆废,各家选词亦未有善于《词综》者。惜彼时宋元善本书匿而未出,仅见毛氏所刻与世俗流传刊钞各本,每有错脱,梓时又多帝虎之讹,均未校改。如苏轼《醉翁操》云‘琅然清圆’,圆作圜……”,列出此类错误多达数十条;又列举了“《词综》所采各词,中有未经订正,《词律》复沿其误者”、“《词综》所采金元人词讹脱”等校订。即使如此,还要声明:“近日倚声家咸奉《词综》、《词律》为金科玉律,余故详加校勘,笔而志之,非敢议前贤,正恐误后人耳。旧所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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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草堂》词,暨《啸余谱》、《诗余图谱》已鲜有能举其词者。”[10]
3,人名等错误。《词综·发凡》提到“王行《半轩集》词一卷。”其卷三十王行名下云:“字止仲,长洲人,有《半轩集》词一卷。”以为是元人。康熙二十八年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下十“王行《半轩词》”条:“沈雄曰:王止仲,国初遗老。”可见当时人已知道王行是明人,而《词综》补遗本没有校订。唐圭璋指出:王行“《半轩》亦《词综》谓为元词者也……当属明人”,还有,“宋黄昇《唐宋以来诸贤绝妙词选》卷十载陈凤仪《一落索》云:……据此,是陈凤仪明为北宋人,不知清朱彝尊《词综》卷三十,何以竟失之眉睫,误作元人?尤奇者,乾隆间张宗楫《词林纪事》卷二十二仍误作元人。直至晚清,杜文澜作《词人姓氏录》亦误作元人。黄昇《词选》非僻书,何致一误三百年,未能改正?”[16]
陶樑《词综补遗凡例》也提到:汪森补人补词,“所采仅《梅苑》、《翰墨全书》、《绝妙好词》、《铁网珊瑚》四种,未为赅备。如王十朋《点绛唇》见于《词综》十一卷,重复列入,又误以黄简为黄兰,王德琏为王琏,并不知梦庵之为张肯,率多重复舛误,前后如出两手。”[17] 4,删去词序。《词综·发凡》说“宋人词集,大约无题,自《花庵》、《草堂》,增入闺情、闺思、四时景等题,深为可憎,今俱准集本删去。”说明他将选本与词人别集本对照。但是,对姜夔原有的长序也一并删去,不免矫枉过正了。例如,《念奴娇》(闹红一舸)原有长序,《花庵词选》删去,改题“吴兴荷花”。《词综》则径题“荷花”二字,可能是从《花庵》简化而来的。[18]《词综》收录了蜀主孟昶的《玉楼春》,题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并注明“按:苏子瞻《洞仙歌》本櫽括此词,然未免反有点金之憾。”对此,许昂霄《词综偶评》已经指出:“此必櫽括坡词而托名蜀主者。苕溪渔隐亦云,当以序为正。”[10]宋翔凤《乐府余论》有“辨《洞仙歌》”条也说明:“盖宋自南渡,典籍散亡,小书杂出,真伪互见,丛话多有别白。而竹垞《词综》,顾弃此录彼,意欲变《草堂》之所选,然亦千虑之一失矣。”[10]可见,《词综》不“以序为正”,出现了不知本末的错误。
总之,朱彝尊《词综》,具有博综而精核的特点。这正如李云章《词综补遗》后序所评价的:“举古人篇什,综核而进退之,非博览无以穷正变,非深造无以知得失,二者恒不易兼。……国初秀水朱先生以诗文余力为长短句,其风格出同时诸人上;复以撰著余力编《词综》一书,采摭之富,鉴别之精,亦迥出诸家词选上。无他,其所造者深,而其所取材者博也。”[17] 朱彝尊将文献考据学的范围拓展到了词籍选本,这对于清代词学研究的发展具有示范和引导意义。如果说《草堂诗余》只是便于应歌的唱本,《词综》已经是考证有据的文人读本和学术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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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4](清)万树﹒词律自序[A]﹒词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1,427﹒
[15] 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M]﹒山东:齐鲁书社,1983﹒842﹒
[16] 唐圭璋﹒词学论丛[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049,683﹒
[17](清)陶樑:词综补遗[Z]﹒道光甲午刊本﹒
[18] 可参见罗忼烈﹒宋词标题词序不可尽信[A]﹒词学杂俎[C]﹒四川:巴蜀书社,1990﹒10﹒
On the academic value of ZHU Yizun’s Ci Zong(A Collection of Ci Poetry)
YU Cui-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NU, 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 Ci zong (A Collection of Ci Poetry), compiled by ZHU Yizun(1629-1709), is the most influential anthology of the Qing Dynasty. In their prefaces, ZHU Yizun, WANG Sen and other scholar explain in detail the source of book editions, the compiling rules, the collation and textual research of Ci Zong. Of the unique value in the bibliography science of Ci poetry, Ci Zong was regarded as a necessary reference book for Qing scholars to collect and collate Ci poetry and occupied an important place in making the collection and collation of Ci poetry more academic and professional.
Key words:ZHU Yizun;Ci Zong(A Collection of Ci Poetry);collection and collation of Ci poetry; academic va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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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英]奥雷尔·斯坦因.《西域考古图录》[Z].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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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of the outflow on the Chinese old literatures
during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Koumingtang
FENG Fang
(Library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 Chun 130024, China) Abstract: Through analyzing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drivers of the outflow on the Chinese old literatures, during late Ding Dynasty and early Koumingtang, we reveal the truth that foreign big power plundered our centuries-old civilization. In order to arouse descendants of YAN and HUANG Emperors enthusiasm for improving the regress of Chinese old literatures.
Key words: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Koumingtang; Chinese old literatures; outf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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