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语“呜呼哀哉”的词汇化历程及相关问题*
胡斌彬
提要成语“呜呼哀哉”起源于先秦时期的叹词“呜呼”和“A哉”组成的感叹句结构,该结构内部关系松散,泛表多种感情。汉代以后,“呜呼+A哉”结构融合为一个四字语句,A的语义范围缩小,主要表示哀痛感情。“呜呼哀哉”从元代开始产生了“死”的意义,之后降格为一个谓词性短语,逐渐凝固定型,在现代汉语中词汇化程度较高。文言叹词“呜呼”也在近代产生了“死”的意义,后来衰落了,却产生了另一个动词性成语“一命呜呼”。上述变化涉及韵律、语音、语法、语义及语用等多种诱发因素,背后隐含了一系列复杂的词汇化机制。
关键词成语;呜呼哀哉;词汇化
零引言
在现代汉语中,“呜呼哀哉”是一个典型的成语,各种版本的成语词典几乎都收录了。根据《现代汉语词典》(2005:1436),成语“呜呼哀哉”一般表示“死”或“完蛋”的意思,具有讽刺、诙谐的意味,用于表达说话人憎恶或讨厌的对象死亡,有时也用于说话者称自己去世。例如:
(1)袁世凯终于只做了八十一天的皇帝梦,便呜呼哀哉了。(何萍《袁世凯垮台前的一件
荒唐事》)
(2)我呢,老怕一口气不来,就呜呼哀哉。(老舍《春华秋实》)
在语法功能上,表示死亡意义的“呜呼哀哉”一般在句中作谓语,前面可以加时间副词“就、便”等,后面常带动态助词“了”。这些情况说明,“呜呼哀哉”的内部结构和意义具有很强的凝固性和整体性,在功能上相当于一个动词。
从历史层面看,成语“呜呼哀哉”的构成成分“呜呼”在古汉语中是一个叹词,“哉”是一个语气词,“哀哉”相当于一个感叹句。按照一般规律,叹词有很强的性,一般不跟前后的语句产生直接语法关联,而是成句或充当语。所以从句法的角度看,“呜呼”与“哀哉”应该很难融合成一个四字格。从表达上看,“呜呼哀哉”最早是作为一个表达哀伤情绪的感叹句使用的,而用作成语时,却变为“死亡”义,不再表达哀痛情绪,而是带有讽刺、调侃的意味———这种意义和感情态度上的巨大变化也不合常理。
“呜呼哀哉”到底是怎样从关系松散的语句结构演变为一个凝固化的词汇成分的?其意
*本文得到侨办科研基金资助项目(编号:10QSK09、11QSK13)、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费项目(编号:13SKBS119)及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的支持。本文修改过程中,业师俞理明先生及车录彬博士、董秀芳女士曾先后提出宝贵意见。致以诚挚的谢意!义和功能为何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带着这两个问题,本文拟对成语“呜呼哀哉”的来源、词汇化过程及其动因和机制进行探讨。
一成语“呜呼哀哉”的来源
“呜呼哀哉”可以上溯到西周春秋时期。在先秦时期,“呜呼”是一个常用的叹词,也写作“乌呼、於乎、於戏”等(《现代汉语词典》(2005:1436),在今文《尚书》和《诗经》等文献中很常见①。“呜呼”一般单独成句,并往往有一个后接句。采用现代标点,在“呜呼”和后接句之间通常用叹号或逗号隔断。从语气上看,“呜呼”的后接句有陈述、祈使、疑问和感叹四类。例如:
(3)呜呼!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尚书·周书·立政》)
(4)呜呼!敬之哉!官伯族姓,朕言多惧。(《尚书·周书·吕刑》)
(5)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商书·西伯戡黎》)
(6)呜呼!休兹知恤,鲜哉!(《尚书·周书·立政》)
“呜呼”的后接句为感叹句或祈使句时,句尾常带语气词“哉、夫、乎”等,其中带“哉”最为普遍,这种情况跟本文讨论的问题有直接关系,我们用“呜呼……哉”表示。“呜呼……哉”结构在先秦时期有三种常见的格式。
甲式句:“呜呼+S+VP/A哉”②。即“呜呼”和“VP/A哉”被“S”隔开,例如:
(7)呜呼!封,敬哉!(《尚书·周书·康诏》)
(8)呜呼!允蠢鳏寡,哀哉!(《尚书·周书·大诰》)
乙式句:“呜呼+VP/A哉+S”。其中“S”是呼告或陈述对象,置于“VP/A哉”之后,例如:
(9)呜呼!肆哉,尔庶邦君越尔御事。(《尚书·周书·大诰》)
(10)呜呼,敬之哉,后之人。(《逸周书·小开解》)
(11)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
(《左传·哀公十六年》)
(12)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庄子·杂篇·渔父》)
丙式句:“呜呼+VP/A哉”。即“VP/A”的直接组成成分“S”不出现,而是隐含在上下句语境中,例如:
(13)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
有旧!(《诗经·大雅·召旻》)
(14)故君法则主位安,臣法则货赂止,而民无奸。呜呼!美哉!名断言泽。(《管子·七
臣七主》)
(15)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为纪纲。呜呼!贤哉!宜为帝王。(《荀子·尧问》)
(16)孔子曰:“於呼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礼记·礼运》)
从汉语的句子结构来看,甲式是结构完整的常态句,乙式是主谓倒装句,丙式是省略句。乙式和丙式“呜呼”和“VP/A哉”都线性相邻;而甲式“呜呼”和“VP/A哉”线性相隔。在西周春秋时期,乙、丙式句跟甲式句都不少见,用例比为6:6;而到了战国时期,乙、丙式句跟甲式句的用例比为19:5,有了显著的变化。见下页表1。
从功能来看,“呜呼”表达的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这种情绪通过它的后接句得以具体化,因此,“呜呼”表达的具体感情要结合语境来分析。先秦时期,“呜呼”可以表达如下感情:(一)表示慨叹,后接句一般是陈述句、疑问句或感叹句,如例(3)、(5)、(6)、(12);(二)表示呼告或祈使,后接句一般是以动词性成分VP为中心的祈使句,如例(4)、(7)、(9)、(10);(三)表示赞美或痛惜,后接句是以单音形容词A(如“哀、鲜、远、美、贤、危”等)为中心的感叹句。表示赞美的,如例(14)、(15);表示痛惜的,如例(8)、(11)、(13)、(16)。可见,叹词“呜呼”及其异形词在先秦时期是泛表多种感情的。《小尔雅·广训》“乌乎,吁嗟也。吁嗟,呜呼也。有所叹美,有所伤痛。随事有义也”和颜师古《匡谬正俗》“呜呼,叹辞也。或嘉其美,或伤其悲,其语备在《诗》《书》,……”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先秦时期的“呜呼+VP/A哉”结构,前后句以散句为多,中间一般有停顿。“呜呼”跟“哀哉”的组合,显然只是“呜呼+A哉”结构的一个个例。从语境来看,“呜呼+哀哉”结构在先秦时期一般都用于不幸或不期望的事件中,表示哀伤或痛惜。在表达上,“呜呼”与“哀哉”中间是否用标点断开,似乎取决于它的前后句是四言整句还是散句。
二“呜呼”与“哀哉”的融合
从西汉开始一直到唐代,“呜呼……哉”结构在形式和意义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在结构形式上,甲式句和乙式句差不多趋于消亡了,丙式句成为一统天下的格式。在丙式句中,谓语的构成也呈一边倒趋势:动词性词语或短语VP很少进入该结构,而单音节形容词A占了绝对优势。下面是我们根据北大汉语语料库统计的结果。
表1③
句式
甲式句乙式句丙式句
呜呼+S+VP哉呜呼+S+A哉呜呼+VP哉+S呜呼+A哉+S呜呼+VP哉呜呼+A哉
西周春秋422112战国2312115西汉1187东汉111411六朝172唐代1211397
在意义方面,“呜呼+A哉”结构中,形容词的语义类在西汉以后也呈明显的单纯化趋势,表示赞美义的形容词差不多完全消失,基本上都是由“哀、痛、伤、惜”等哀痛义的形容词充任,普遍用在哀吊类文体中。这表明在汉代以后,“呜呼+A哉”结构的语义语用范围缩小了。
在语音停顿方面,汉代以后的“呜呼+A哉”结构,中间的停顿基本上都取消了,文献中一般都不再用标点断开,而是直接融合成一个四字语句。这个阶段的“呜呼哀哉”结构,几乎全都是以融合的形式出现的。例如:
(17)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18)(皇后)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
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汉书·外戚传》)
(19)降年不永,奄忽殂薨,丧覆失恃,民知困穷。曾不旬日,五郡溃崩,哀我人斯,将谁仰
凭?追思靡及,仰叫皇穹。呜呼哀哉!(《三国志·魏书八》裴松之注)
(20)奈何程妹,於此永已!死如有知,相见蒿里。呜呼哀哉!(《陶渊明集·祭程氏妹
文》)(21)以天宝十三载十二月廿二日……椎磐焚香,超然乘化。僧腊卅有四,享年五十三。
呜呼痛哉!亲族衔哀,攀号不及;道俗奔走,荣慕交深。(《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大唐
法云寺尼辩惠禅师神道志铭并序》)
汉唐期间的“呜呼+A哉”结构几乎都以融合形式出现,究其原因,我们认为有如下几点。
首先,“呜呼”和“VP/A哉”线性相隔和相邻组合句式的消长,为它们的融合奠定了基础。董秀芳(2002:39)指出,两个成分熔合在一起有一个前提,就是它们在表层线性序列上相邻。语料显示,“呜呼”和“VP/A哉”线性相邻的乙、丙式句在西周春秋时就已经常见,战国以后丙式句更是成为占绝对优势的句式;而“呜呼”和“VP/A哉”线性相隔的甲式句从西汉开始却差不多消失了。这一长一消为“呜呼”和“A哉”的融合创造了必要条件。
其次,乙式句的消亡增大了“呜呼”和“A哉”融合的可能性。在乙式句“呜呼+VP/A哉+ S”结构中,“VP/A哉”和“S”是祈使和呼告或陈述和被陈述的主谓倒装关系,语法关系紧密;而叹词“呜呼”有较强的性,若没有韵律因素参与,其组合的层次关系是“[呜呼+[VP/A 哉+S]]”。从西汉开始,乙式句基本消亡,即“VP/A哉”的直接组成成分S不出现,这样就增大了“呜呼”和“VP/A哉”彼此吸引和融合的可能性。④尽管叹词在语法上性较强,但“与下文在意义上紧密相连”(杨伯峻、何乐士1992:8),即在语意上对后文有很强的依赖性,这必然会拉近“呜呼”和“VP/A哉”的心理距离,从而有可能相互融合。
第三,时代文风和韵律同化是促进“呜呼”和“A哉”结构融合的重要推手。先秦时期,文章的主流句式是参差错落的散句,但《诗经》以四言为主的格式却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吕叔湘(1963)指出:“在上古,四言句主要用于诗。汉魏以后,诗由四言延长为五言后,与此同时,四言句却在无韵之文里大大盛行起来,不光是文学作品、应用文如此,甚至像佛经的译文,也都受到它的影响。直到唐宋古文运动胜利之后,四言句才失去它在成篇的文章里的统治地位。”从语料来看,“呜呼+A哉”结构在汉唐期间的确是分布在四言为主的句式环境里。结构松散的二字语句“呜呼”和“A哉”处在四言句占统治地位的环境下,完全有可能受到韵律同化,从而取消中间的停顿(不用标点),结合成一个四言句。王云路(2007)指出:“一个音步由两个音节组成,两个音步就构成了和谐的韵律,就构成了一个基本的句子。这就是汉语逐渐双音化的动因之一,更是四字句产生的主要原因。”因此,性较强的“呜呼”与“A哉”,在汉唐期间走向融合,跟四言句式盛行的时代文风及受到的韵律同化不无关系。根据韵律语法理论,这是韵律制约句法的结果(冯胜利2000:2)。
三“呜呼哀哉”的意义变化和词汇化
在唐代以前,“呜呼”和“呜呼哀哉”都仅仅构成感叹语句,主要表示哀伤感情。到了宋元以后,“呜呼”和“呜呼哀哉”一方面仍然保留了古代的用法;另一方面,它们的意义和语法功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呜呼”在宋代偶现“死”义的动词用法,而“呜呼哀哉”作为一个固定用语,在元代发展出了“死”的意义。例如:
(22)纵使古稀真个得,后来争免呜呼。(宋·张镃《临江仙》)
(23)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元代话本选集·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24)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元代话本选集·苏知县罗衫再合》)
到了明清时期,“呜呼”和“呜呼哀哉”经常处于句中谓语位置,表示死亡意义,前面可以带“已、早已、已经、就、便、顿时、顷刻、登时”、“此时、今早”等时间词语,后面可以带动态助词“了”。例如:
(25)杜氏跳得两跳,已此呜呼了。(《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
(26)禁不得三四日,断了茶水,把一条绝歪的狗命,顷刻呜呼。(《醒世姻缘传》第八十八
回)
(27)千万不可拔出,还可以多活一日。明日这时候,也就呜呼了。(《七侠五义》第四十五
回)
(28)老尼望后便倒,鲜血直冒,呜呼哀哉了。(《初刻拍案惊奇》卷六)
(29)不上一个时辰,(春花)早已呜呼哀哉!(《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
(30)谁知到了临期,程先生病倒,竟自呜呼哀哉了。(《七侠五义》第七十二回)
但明清时期的“呜呼”和“呜呼哀哉”有时也跟“死、丧、逝、断气、归阴、崩逝、毕命、往阴司去”等本身表示死亡意义的语言单位连用。例如:
(31)那厮忍疼挣命……却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矣。(《西游记》第六十七回)
(32)明间安了一叶门板,挺放了三四日,断气呜呼!(《醒世姻缘传》第五十七回)
(33)张昭饮了这碗茶,病痢不止,不上两日,呜呼一命归阴。(《乾隆南巡记》第二十二
回)
(34)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床,服药不痊,呜呼哀哉死了。(《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
(35)谁知这个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老残游
记》第十五回)
这些例句中的“呜呼”和“呜呼哀哉”,意义和用法比较模糊,可以看作叹词或感叹语句,似乎也可以理解成表示死亡意义的动词性成分。这种情况可以看作是由表达哀叹的感叹语句向表示死亡义的动词性成分过渡的中间状态。
而“呜呼哀哉”作为表示死亡意义的动词性成语的身份稳固下来,则是在“五四”以后的现代汉语。其标志就是:表达死亡意义,而不再跟其他表示死亡义的词语并列连用;降格为句中的谓语成分并可附带时间词语和动态助词,不再单独成句。现代汉语中的“呜呼哀哉”,搭配的范围也扩大了,除了表示跟说话者没有亲友关系的人死亡以外,还可以指事物的死亡,甚至可以指说话人自己的去世。例如:
(36)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
不出的呜呼哀哉了!(老舍《二马》)
(37)我们这些老人呜呼哀哉后,谁来保险?(《文选》第三卷))
“呜呼”和“呜呼哀哉”语义上发生的这些转变,有语音和语用上的诱因及一系列认知心理机制的作用。首先,这两个语言单位在宋元以后衍生出“死亡”之义,是转喻机制作用的结果。转喻机制的发生有一个前提———语境固化(fossilization of context),指某一语言单位在类似语境中反复出现,从而具有相对固定的用法。语料显示:“呜呼”和“呜呼哀哉”在汉唐期间普遍使用于诔碑类文体中,是哀悼死者的固定用语。刘勰《文心雕龙·诔碑》中有“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的句子,句中用“呜呼之叹”代表悼亡的哀叹,就说明了这种情况。“呜呼”在汉代以后语用范围缩小,普遍用为悲叹之词可能跟它的语音演变有关。这两个字的声母均是喉音(影纽和晓纽),韵母在上古属于鱼部一等开口韵[a]。从汉代开始,鱼部开始分化,一三等元音逐渐高化,一等开口[a]变为合口模韵[u](向熹1993:174-177),“呜呼”的发音因此变得低沉幽咽,如悲泣之声。“呜呼”在汉代以后就有用为拟声词、表示悲泣之声的例证,例如:
(38)帝用吁嗟,呜呼失声。(曹植《平原懿公主诔》)
(39)陲跪其前,呜呼流涕曰。(《太平广记》卷第六十七)
“呜呼”和“呜呼哀哉”长期用于哀悼死者的语境使人们很容易将它们跟死亡建立起因果关联。语言表达者最初将“呜呼”和“呜呼哀哉”用为动词性成分以及听读者在理解它的话语意义时,就是启用了这种认知关联:通过人死后的结果———亲友要为之举行隆重的丧葬仪式,在祭文或墓志中以“呜呼”或“呜呼哀哉”寄托哀思———来表示人的死亡。这是启用了同一认知框架中的相关性投射原理,即转喻认知机制。沈家煊(2004)认为“一个语词初现一个新的意义或新的用法后,如果这项创新为创新者或其他人所重复,这就发生了所谓的‘习得’,语义的演变由此而开始”,“语用推理和推导义的‘固化’是语义演变的最主要的机制”。最初临时用为动词的“呜呼”和“呜呼哀哉”都只是一种语用法,听读者在理解其意思时,还存在一个语用推理的过程。当新的用法被人们反复仿效和习得时,听读者理解其意义就不需语用推理了,而是直接理解成“死”的意义。
“呜呼”和“呜呼哀哉”转变为表示死亡意义的动词后,不再含哀伤之情,而是带上了讥讽、调侃和诙谐的感情色彩,这种截然相反的转变又如何解释呢?其实,这可以运用反语的“引述理论”和语言的“主观性”理论来解释。“引述(mention)理论”(Sperber&Wilson1981:295-317)是指“使用反语是按字面意义‘引述’一个词语并对其表明一种(讽刺的)态度”(沈家煊1994))。语言的“主观性”(subjectivity)(Lyons1977,转引自沈家煊2001)是指“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亦即“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主观化”(subjectivization)就是“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宋元以后,偶然用为动词的“呜呼”和“呜呼哀哉”实际上就是死亡事件的局外人引述哀悼场景中常用的固定用语,描摹死者亲友悲泣的场面来转指某人的死亡。引述者一般跟死者非亲非友,对其生前的行为不齿,对死亡事件持冷眼旁观或是“死有应得”的态度,这样“呜呼哀哉”表达的感情就从“亲者痛”转变为“仇者快”,获得了讽刺、调侃的反语性修辞意义。明清至现代,作谓语的“呜呼哀哉”都是用来表达跟说话者没有亲友关系的人(或自己)的死亡,一直保存了讽刺和诙谐的语用色彩,这是语用法的固化现象,也是语言“主观性”的一个鲜明体现。据统计,在汉语和英语等语言中,有上百种表示“死”的意义的同义词语,如汉语中的“崩、不禄、仙逝、夭亡、殇、牺牲、献身、就义、翘辫子、见阎王、见马克思”等等,有人称之为“死”的委婉语(袁本良1985;俞理明、吕建军2011)。这些词语都有鲜明的主观性:或表明死者的身份和地位,或表明说话人跟死者的亲疏关系,或表明对死的道义评价等等,说话人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使用。用“呜呼”和“呜呼哀哉”表示“死”,就隐含了说话人对死者的主观态度和立场。
在汉唐期间,表达哀悼感情的“呜呼A哉”结构中,形容词A有“哀、痛、伤、惜”等,为什么最后只有“呜呼哀哉”凝固为成语,而其他个例没有发生这种变化?这得归因于该结构中“哀”和“痛、伤、惜”等语用频率的巨大反差。根据北大汉语语料库,汉唐期间用在哀悼类文献中的“呜呼A哉”结构,“哀”和“痛、伤、惜”的用例比为457ʒ14ʒ2ʒ3。语用频率上的巨大悬殊实际上表明该结构的能产性明显降低了,这使得“呜呼哀哉”有可能在人的心理词库中作为一个融合性语块和固定的哀悼用语的地位得到强化和凸显,从而为它的转喻生义提供条件。至于“呜呼哀哉”为何能高频使用,这可能跟文人的用典有关:它曾在先秦的《诗经》、《左传》等经
典文献中用为哀叹之语,后世的文人完全有可能将之现成引用。
四结论和余论
综上所述,成语“呜呼哀哉”的形成经历了如下过程:
先秦西汉至唐代元、明、清现代松散的感叹句→融合的感叹句→融合的四字感叹句或动词性短语→动词性成语表示对人或事的哀叹→表示对人死亡的哀伤→表示对人死亡的哀叹或表示死亡→表示死亡叹词“呜呼”和后续句“VP/A哉”结构由相隔变为相邻、“呜呼”的语音演变、四字句盛行的时代文风导致的韵律同化、语用高频和语境固化、新义的衍生和语法地位的降级等,是“呜呼哀哉”词汇化过程中的几个重要变化,同时前一阶段的变化又为后一阶段的变化准备了条件。此外,“五四”时期兴起的白话文运动,使一些文言词语和格式失去了生命力,不少单音词语失去了性,汉语词汇的复音化步伐由此而加快了。在这样的趋势下,文言叹词“呜呼”和语气词“哉”仅作为古汉语的遗迹保存在成语中;“哀”则失去了成词的资格。这促进了“呜呼哀哉”结构内部成分的语素化和凝固化。Brinton&Traugott(2005:97-102)认为词汇化有时会经历结构模式(pattern)和标记(token)能产性的降低,甚至失去能产性(nonproductive),发生进一步的词汇化。“呜呼哀哉”的词汇化正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在“呜呼哀哉”的词汇化过程中,结构和功能、音变、韵律、句法、语义、语用以及语文运动等几个方面的因素都诱发并助推了其词汇化的发展。频率机制、转喻机制、反语的引述机制、表达的主观化以及语用法的规约化等认知心理机制都发生了作用。这充分说明词汇化过程是极其复杂的,往往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当然,对于不同的词汇化类型和个体以及词汇化的不同阶段来说,起作用的因素及其作用力的大小是有差别的。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期还形成了表示死亡意义的四字主谓短语“一命呜呼”。此后,这个短语就逐渐固定下来,变成了一个新的动词性成语,前面可以加时间词语作状语,后面可以加动态助词“了”,这表明这个短语的词汇化程度已经较高。例如:
(40)那汉子……跌得重,一个头撞得粉碎,一命呜呼。(《英烈传》第六回)
(41)果然不到几日,老和尚就一命呜呼了。(《续济公传》第六十八回)
(42)到了那天晚上,宋主彧便一命呜呼了。(《隋代宫闱史》第二十回)
到了“五四”以后的现代汉语中,作为动词用的“呜呼”消失了,而表达死亡意义的四字成语“呜呼哀哉”和“一命呜呼”却保留了下来。这似乎显示了四字成语在语用表达上具有某种独特的优势。四字成语语义丰满厚重,节律平衡稳定,风格庄重典雅。“呜呼哀哉”和“一命呜呼”用庄重典雅的四字形式表达讽刺或诙谐的含义,具有寓谐于庄的表达风格,有别于其他表示死亡意义的词语,具有独特的表达效果,从而使它们在该语义场中能够占据一个位置。
近年来学界关于词汇化的研究虽然很多,也产生了大量成果,但讨论的主要对象都是双音节词,而关于四音节成语(或固定短语)词汇化的论述尚不多见。其实,根据我们初步考察,四音节成语(或固定短语)的词汇化过程和机制,跟双音节词语相比,既有某些相似性,也有一定的特殊性,很值得探讨。本文权当抛砖引玉,希望能够引起更多学者对相关问题进行关注。
附注
①“呜呼”在《诗经》中写作“於乎”。
36②VP表示动词性结构,A表示形容词,S表示作主语或话题的人物或事件性结构。
③本文统计均包含“呜呼”的异体“乌呼、於乎、於戏”。统计的文献为:西周春秋:今文《尚书》、《诗经》、《左传》;战国:《庄子》、《礼记》、《晏子春秋》、《管子》、《荀子》、《逸周书》;西汉:《新书》、《史记》;东汉:《汉书》、《阿难问事佛吉凶经》;六朝:《全宋文》(严可均辑)、《全梁文》(严可均辑)、《〈三国志〉裴松之注》、《陶渊明集》;唐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周绍良主编)、《唐文拾遗》(陆心源辑)。
④董秀芳(1997)有类似意见和详细的论述,可参考,此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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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xicalization Course of the Idiom“Wuhu’aizai(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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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Wuhu’aizai”(呜呼哀哉),a Chinese idiom,was originated from the exclamatory sentence“wuhu+A zai”with a loose internal structure before Qin Dynasty.During the time from Han to Tang Dynasty,the structure“wuhu+A zai”fused into a four-syllables-sentence and the lex-ical items of“A”in the structure diminished.From Yuan Dynasty,the structure“wuhu’aizai”changed into a verb phrase and a new meaning“die”was then derived.Finally in modern Chinese,it lexicalized.The interjection“wuhu”also brought a verbal usage after Song Dynasty but then de-clined in modern Chinese,while another idiom“yimingwuhu”(一命呜呼)came into being.These changes could result from a number of inducing factors and mechanisms at work,including rhythm,sound,grammar,sense,use and cognition,etc.
Key words Idiom;“wuhu’aizai(呜呼哀哉)”;lexicalization
(胡斌彬362021福建泉州华侨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高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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