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葱
所有的野菜中,我对香葱的感情至深。青绿的小苗,丛生,山坡瘠地里长着,混杂在蕨苴或茅草丛中,一经发现,总是那么翠生生的招人喜爱。轻轻地用手拔起来,轻轻地,把一粒粒白玉般的葱头拔起来,掸去泥沙,嗅着略带辛辣的新鲜的气息,浅浅温柔的春天似乎就突然间有了别致的个性,不那么一味的顺从了。
喜爱香葱,从儿时养成的习惯了,只要在山坡上发现了它的踪影,就会不假思索的顺手扯下一束来,非关贪婪,雁过拔毛捞一把,实在是抵挡不住香葱美丽的诱惑。大葱与它相比,显得有些粗俗;火葱与它相比,又少了几许温柔。香葱瘦小,却极具大地的灵气,钟灵毓秀于一身,它的滋味是天然的。
香葱最宜炒咸菜、腊肉。咸菜和腊肉都属于陈味,用这嫩叶一点染,辛香至极,妙不可言,然而不宜多,它的作用就像那些鲜明的配角,戏份虽少,往往却抢尽了满桌的风光。
我常怀念十年前在一个偏僻的小乡场教书的日子,蜗居背后即是一座小山,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和妻子上山去扯香葱。山坡上的土地多荒芜了,而香葱尤其多,半个时辰就可扯一大抱,抱着满怀的香葱回来,沿途送人,一人一小束,仿佛平分了那山乡的春色。
那时刚刚和妻子认识,我们都还很年轻,她的笑容里没有皱纹。2006-3-29
二、春巅
给香椿取名为"春巅"的定是隐居民间的诗人,二十四节气里有"春分",而香椿叫做"春巅",真是绝了。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该写着"椿巅"还是"春巅",但私下里我更喜欢它叫"春巅"。
一棵树,就那么笔直的长着,长过了春分,长到春天的顶端去了。春的顶端是夏,于是它发出火红火红的嫩芽,像一束束火苗燃烧。
这些嫩芽在乡下被视作美味,掐一把来揉碎,和着鹅蛋炒春盘,它有个极好的名字--春天炒鹅蛋,民间单方,这道美味可以治疗咳嗽和哮喘。小时候,母亲每年都要给我炒一盘,起初我吃不惯,感觉味道涩涩的,春天怎么涩涩的呢?
鹅儿是草食动物,下的蛋也应该是草本的吧!春巅炒鹅蛋,是木本和草本的结合,涩涩的味道正是春天的本味。2006-3-29
三、清明菜
在没有大面积使用除草剂的那些年,田间地头常可见到清明菜。我头脑里装着的花花草草知识并不多,但这清明菜却打小就混熟了的。它的茎与叶布满了一层灰白色的茸毛,掐断了,仍千丝万缕的相连,它开金黄色的小花,绒绒的。这样的野花占据了春天的大地,往往令人说不出它们谁比谁更出色。
想起了清明
菜,就自然想起了杏花烟雨江南,想到了烟雨中的荒坟。"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上坟归来,摘一篮清明菜,沸水里一汆,漉起,去汁,和着米面糅成团,放入蒸笼或铁锅里蒸,蒸汽袅袅起时,刹时清香四溢。这是小吃,仅仅是为了尝新,据说可以清热解毒、清肝明目的。
清明菜是否和望坟有联系呢?我不得而知。但总有些花花草草和文化的关系亲密,被赋予了玄秘的色彩。蓍草,命运之草也;芝兰,屈子自况也。而清明菜,却总是那么毫不起眼的长在田野里,你只要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低下头去,蹲下,和土地靠近,再靠近些。
一个节气,它就带着清寒的气息,翩然而至了。2006-3-30
四、侧耳根
侧耳根学名鱼腥草,因其气味而得名。而乳名侧耳根,是因其叶片的象形吗?蚕豆叶有卷耳状的,那才酷肖耳朵,我们称之为"马耳朵"的,正是小时在上学路上搜寻的玩物。而侧耳根不然,空副其名,或许是因它贴地而生,一片片叶子倾听着大地的心跳,就像那些远去了的古老民族,他们俯下身,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采侧耳根不宜手拔,需用铁撬,将白生生的须根也一并撬起来,土地里深埋着的滋味也就被带上了桌子。
小时候,采来的侧耳根,大人多用开水汆,撒上白糖,慢慢淹浸。那味道就甜甜的,酸酸的,并不见佳,色泽也失却了新鲜,不似春叶,勾不起我太多的食欲。
侧耳根上佳的吃法是生吃,洗净,调以油辣子。红红的辣子,青绿的春叶,白生生的须根,绝配。入口,火辣辣中一股清香、清脆的滋味直入肺腑。
如今侧耳根渐渐失却野菜的身份,成了大众化的宠物了,餐馆里,它是常备的菜肴之一。由于需求量大,于是就有了大面积种植的。品相自然比野生的美,叶大而嫩、根壮水足,但吃起来总感觉失却了一点什么,失却了什么呢?
侧耳根需要慢慢生长的,当侧耳根也加快了生长的速度时,我们失去了,可能永远失去了--那种"慢"的体验和滋味。
2006-3-30
五、洋槐花与花羹
近几日看张大胡子的《神雕侠侣》,其中有个很唯美的情节令我玄想不已--绝情谷的早餐:吃花。
公孙绿萼姑娘摘下几片情花花瓣,教杨过如何食用。他们吃得很专心,很雅致,细细咀嚼,沉醉,回味--那淡淡的、悠长的清香。难怪绿萼姑娘素雅天然,因为长期食花之故?中医有吃什么补什么的说法,吃花,补的应当是美丽。此中意味非马光佐等俗客能理解,他们只知道三过屠门而大嚼,感受不到这滋味的。
若说食花为的是美容,也不尽然。你看那个长须老汉叫樊一
翁的,他的早餐也当是花瓣吧!然而相貌与谈吐就实在称不上清奇;若说为的是修心养性,公孙谷主的心地却是那么的阴鸷。想来人有个体差异,营养的吸收有别,算他老蠢物白吃了几十年的花瓣。
写了这么多饶舌绕题的话,是因为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吃花。
细细数来,我吃过胡豆花、黄桷苞、映山红(杜鹃花)、黄花、洋槐花。胡豆花黑白相间如精灵,透露出几丝狡黠和诡异,我爱掐下胡豆花,吮吸子囊里的那点甜汁;黄桷苞的花瓣裹得很紧,像一只只茧子,撕去外面的老叶,一片片的咀嚼,想起来现在也酸得满腔口水;相比之下,映山红的滋味好得远,微酸而甜,汁水少、生味淡。不过这些花都上不了桌面,入不得菜肴,能作菜肴的是黄花和洋槐花。黄花须腌制,生食不得。洋槐花也不宜生吃,应该先用白糖腌制,压住生腥气。我吃过刚摘下的洋槐花,生甜,闷,远不如嗅着的馨香。
老家乡场的场口着两株高大的洋槐。每年夏天,洋槐开花,树上树下总少不了嗡嗡嗡的蜜蜂和小孩。在树荫下仰望,苍拙遒劲的枝桠,纷披着婆娑而细碎的羽状叶子,透明如肤,似乎可以看得见阳光在叶脉里流动。嫩绿的叶片伴随着一簇簇雪白的花团随风摇曳,馥郁的香气沁魂,风走多远,香就走多远。以致我离乡多年,那两棵洋槐也早已被砍伐,我还能闻得到它们散发出的醉人气息。
中国一向有吃花的传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想来也挺风雅的。俗人自是会大嚷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而禅客雅士却从中嚼得出生命的滋味。但我始终认为,花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吃的。吃花,除了因为饥饿的无奈,实在是太过奢侈的做派。
大窗兄有一首咏槐花的诗,我觉得写得非常的美:
最细最温柔的雨
是恋人感动的泪
在槐花的清香中
滴满我一夜
槐花
我至珍至爱的恋人
我喜欢你古典的小口
一点点啜饮我的柔情
夜空是多么的高 多么的蓝
一颗颗亮丽的星星
凝视的眼眸
在树上 在春梦的枝头
开放万种风情
槐花 我走向今夜
你最深最敏感的部位
让我怎样说出你的美丽
我只有一朵一朵
怦然的心跳
开在树上 伴你一生
读着这样的诗,不由感到自己也怦然心跳,心中充满了柔情。想起小时候嘴谗,吃花,纯属暴殄天物的牛嚼了。200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