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倾城之恋》的结构主读
姚 臻
(边防广州指挥学校 广东 广州 510663)
摘要:
本文运用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对张爱玲《倾城之恋》的故事结构关系进行分析,从对两个子故事中主人公的身份确认和人生追寻入手,在对立结构的关系网中,进一步分析出个体生命在追求集体融入与内在精神家园上的双重困境,集体对个体的排斥,不仅造成个体外在的漂泊流浪,同时更是造成了其在无家无依与失望绝望之下人性与灵魂的扭曲。据此,笔者试图对这部小说中个体在摆脱这样一种两难境地所做的不懈努力,寻求家园与人性自我拯救的道路的艰辛曲折,以及个体对路在何方的终极追问等问题作出相应的阐释。
关键词:
个体 追寻 自我拯救
本文试图用结构主义叙事学的方法对张爱玲《倾城之恋》小说中主人公背后的身份确认、追寻指向和倾城之后的某种程度上正常人性的回归,这些问题进行分析。
格雷马斯力图按照语言范例来描述叙述的结构,例如黑暗与光明、上与下、男与女等等1,正如其所言“我们感觉到差异,正是由于这种感觉,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并为我们的目的而存在。”2人们对这些对立物的感觉构成了符号学指示的基本结构的基础,于是就有了构造结构的知觉的最基本公式:A和B的对立等于-A与-B的对立,展开后即为如下的矩形图
A B
-B -A
格雷马斯把普罗普的七种行为范围(即:1反面角色 2施与者 3助手 4被寻者和她的父亲 5送信者 6英雄 7假英雄)重新调整,产生了三组二元对立的关系,即:
1主体对客体 英雄(主体)和被寻者(客体)划为一组,构成以寻求或希望为主题的故事
2送信者对受信者 构成“交流”的故事
上述两对最基本的范畴就可以构成只有两个最主要角色的平庸的爱情故事
他 主体和送信者
她 客体和受信者
用来分析《倾城之恋》即是
范柳原 主体和送信者
白流苏 客体和受信者
第三个二元对立关系是助手与敌手 这对范畴包括普罗普的施与者 助手以及反面角色甚至假英雄,主要起辅助作用。如文本中那场“成就”了流苏爱情的战争、徐太太和白公馆白流苏的家人等,就使这样一个简单平庸的故事更复杂化和更具戏剧性。
在分析《倾城之恋》的整体结构之前,首先有必要来分析一下有关白流苏和范柳原的两个子故事。通过这两个故事的结构分析来确定主人公的自身定位与取向,从而有利于对整个故事文本的理解。
第一个子故事是关于白流苏的介绍,《倾城之恋》以万盏灯火、咿咿哑哑的琴声的全景式镜头开始,又以“胡琴咿咿哑哑的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结尾,读者被要求“由一个忧伤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引领着”3引入作者所规定的氛围,然而这种由胡琴咿咿哑哑构造的平静很快就在第三段被打破了。晚上楼底下门铃响了,预示着一个天字第一号紧急大事的来临,接下来便借白三爷之口道出了电报的内容——“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4短短的一句话,不仅道出了电报的内容,而且让读者了解到白流苏以前结过婚后来又离婚回娘家的背景,再加上白流苏与范柳原第一次见面前文中关于白流苏的介述,就可以构成一个关于白流苏背景的子故事,这个子故事可以构成如下一个结构关系:
金钱
白流苏 白家
抵抗 金钱
“无家” 夫家
电报
白流苏作为第一个孤零的个体可以看作这个子故事结构的第一个要素,通过文中的三爷无情的“驱赶”——“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和四奶奶的欺凌辱骂——“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5,可以看出白流苏离异后回白家过得并不是非常顺意,白家可以作为白流苏的对立而成为结构的第二个要素。
七八年前白流苏在夫家备受前夫的毒打和欺凌6,致使白流苏忍受不过而离婚,二者也可以构成一种对立关系。这也使白流苏的夫家成为这个子故事的结构的第三个要素。这种对立的无法容忍使白流苏这样一个个体,从夫家这样一个集体中“逃离”。
而白家当时之所以收留离婚后的白流苏回家也并不是像三爷在文中所说的是亲情的体现,三爷所谓的“想当初……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心有不忍”不过是连小孩都骗不过的鬼话,而是如白流苏一针见血的说不过是看重她的财产。白家的这种接纳,与夫家的“放逐”同样构成一种对立关系,从个体对集体的对立中来看,七八年前白流苏从一个集体中逃离,成为一个无家的个体身份,转向白家这个与个体相对的集体,但是七八年后,当维系这种“接纳”的金钱被花光后,作为个体的白流苏又重新面临被集体驱逐的境地,这又重新使个体变成一个孤零的无家之人。
文本的男主人公范柳原同样有着与白流苏类似的子故事。文中的人物是通过徐太太之口了解范柳原的身世和背景的。“范柳原今年三十二岁,父母双亡”“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西亚等处”“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的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有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去。他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地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8
于是有关范柳原的背景的子故事也可以构成这样一个结构关系图:
文化观念、金钱
范柳原 广州家
抵抗 权利
“无家” 英国家
亲人去世
在这样一个子故事中,范柳原作为一个孤独漂泊的个体可以作为结构中的第一个要素,因为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家里的族人对其有着一种仇视的态度,这个集体对范柳原这个个体无异于一种无形的“驱逐”,而范柳原早年对家乡的许多梦想的破灭,也因这种失望而对广州的老家产生一种厌恶和疏离,“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去”9范柳原与广州的老家形成了一种对立关系。以范柳原父亲的原籍太太为代表的广州老家和范柳原、范柳原的生母为代表的英国之家也因在文化观念上的正统、地位、权利等形成一种对立关系
作为个体的范柳原在英国长大,由于英伦家庭的变故(可能是亲人的去世)而使其走向无家的漂泊,从文中“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也可以看的出来。但是由于这种父母的非正式结合,身份的质疑与权钱的考量,又使范柳原与广州老家这个集体无法融入,而再次陷入无家的境地。这两个对立面的相互对立,却无意间达成了“驱逐”的共谋。共同促使了范柳原这个个体与白流苏一样成为一种孤零漂泊的身份象征,对家庭亲情的失望(“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地失望”10)与对爱情的失望(“年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11),使他成为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在很多人眼里,范柳原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玩弄感情的浪荡子弟,但是从人性上讲,坏人之所以成为坏人,少数原本就是个坏蛋外,但更多的是由好变坏。“年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可以说范柳原其实本性不坏,“你……你如果认识以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12范柳原玩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害怕感情、逃避感情。这是一个受过伤的男人。范柳原开始时对白流苏的戏弄,很大程度上是披着害怕受伤的盔甲,防范着不让自己轻易去爱,轻易去受伤。精神上的无家的孤零感和对亲情、爱情的失望,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在堕落的基础上继续堕落,走向更深的堕落。要么抵抗这种绝望,继续追寻,走上人性的自我拯救之路。范柳原在走过了许多弯路之后还是将信将疑的最终选择了后者,所以才“哀恳似的对白流苏说:“我要你懂得我!”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我要你爱我”自己并不一定是痛苦的,他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爱而已,但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我要你懂得我!”时,就非同一般了,这种爱更是指向更深层次灵魂层面的沟通和理解。他可以毫不在乎其他所有人对他百般误解,但惟独他爱的这个人不行,从这一袒露内心的表白和哀恳似祈求,可以看出白流苏在范柳原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
下面我们就来分析一下《倾城之恋》整个文本的叙述结构。
心计
白流苏 范柳原
战争 战争 金钱
人性 反人
通过以上两个子故事的结构分析,我们看到白流苏和范柳原作为两个的个体,有着相似的被集体“驱逐”的背景和孤零漂泊的身份,也有着在一种失落与失望后的自我追寻的拯救与挣扎。但同样有着对亲情、爱情追寻与对归属感的渴望的两个人,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结构中没有被划归为一类,而是处于一种对立的位置之上呢?这是源于两个人都太过于心计,爱情本来是两个傻瓜的游戏(这里“傻瓜”和“游戏”均是褒义),或者爱情从心理学上讲是让人智商下降的事情,但是他们却把原本美好甜蜜的爱情演变成了两个人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于是,在这场原本有着共同追寻与相互拯救的爱情故事里,两人却一时充当了对立的角色。这个故事的第三个因素便是与范、白个体身份与价值观念相反的一类,他们看重的更多的是金钱、地位,没有人情,勾心斗角,如白家的人等等。可以说这种家庭和人表现了一种缺乏美好人性的一类,可以称作“反人”,与此相对立的就是这个结构中的第四个因素,也就是正常美好的人性了。这第四个因素,之所以也和范、白也构成一种对立就在于,两人虽然有着一种对美好人性的追寻,但追寻与拯救的本省就说明主体的身上这种东西的缺失,至少是不完善。因此与完美的人性也同样形成一种对立和追求。
然而追寻的过程并不平坦,范柳原“我要你懂得我!”的内心袒露的人性不过是昙花一现,之后又“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情调——顶文雅的一种。”14白流苏也同样给自己穿了一件防范的“外衣”——“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15追寻之路眼看又走向歧路,拯救的过程也似乎走向美好人性的反面。作者让一个类似命运之手提供了一个意外的解决方案——让一场倾城的战争促使两个追寻的人由一种对立转化成相互偎依——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两个人重新找到了追寻的爱情,精神家园随着外在家园的建立也有所归依。个体孤寂与漂泊的灵魂也暂时得到了安慰,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得以复苏和回归。但是,接下来,我们却看到非战争状态下的平常的生活,“范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给旁的女人听。”
“胡琴咿咿哑哑来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故事的叙述到此结束,但是生活的故事却依然在继续。漂泊孤寂的个体,在一个荒诞的战争后得到暂时的归依,但个体人性最终的自我拯救之路又在哪里?
参考文献:
1 详见 胡经之 王岳川 主编《文艺学美学方》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4年10月第一版
2 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 转引自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7年第一版 第88页
3 《张爱玲传》余斌著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年10月第一版 第163页
4 5 8 9 10 11 1 4 15 16 17分别见《倾城之恋》 见《张爱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说:1943年作品》 张爱玲著 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 2003年10月第一版 第46页 第48页 第53页 第53页 第66页 第54页 第68页 第69页 第69页 第81页 第82页
6 从白三爷的话“他当初由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等看一略知一些流苏在夫家的遭遇。
7《女性主体的祭奠Ⅱ:张爱玲女性主义的批评》 林幸谦著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年12月第一版 第101页
作者简介:姚 臻,男,边防广州指挥学校基础部文化教研室助理讲师,研究方向:文学与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