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王诗词剪影
帝王作诗,上古的且不说,从汉高祖起,历朝为数不少,差不多代有其人。这些人自称“上天之子”,既是江山主人,又是风骚领袖,影响着一代诗风文风。其中少数人,如曹操父子,南唐后主等,其创作成就斐然,在文学史上堪称大家。历代好文之主,可分“开国雄主”、“太平天子”及“亡国之君”三类。
力拔山兮气盖世
——开国雄主诗
在第一章中,我们叙述过汉高祖刘邦当皇帝后回沛作歌的事。他的歌词很简单,就只三句。刘邦没有多少文化,但这首《大风歌》的确很有气魄,体现了一代雄主的胸襟,可谓千古绝唱。所以后代称颂帝王诗歌,多以“大风”为喻,如“歌词继《大风》”(唐宋之问句)、“仰咏《大风》诗”(唐赵彦昭句),等等。无独有偶,西楚霸王项羽,也算是秦末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与当时还是汉王的刘邦争夺天下,最后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夜里,他听见四面都是楚歌声,大为吃惊,以为汉军已占领了楚地,预感到败亡就在眼前,于是悲歌一曲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歌是唱给美人虞姬的,这就是著名的“霸王别姬”。头句回首他值得骄傲的往事,第二句是写眼前的穷窘和失利。骓,是他常骑的一匹骏马。接着抒发他面对美姬无可奈何的心情,表现了英雄末路的悲哀。我们不以成败论歌诗,应该说这首歌也非常有个性,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尤其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句,一个曾不可一世的军事统帅形象,刻画得十分鲜明。刘、项都是楚人,所以他们的歌都是“楚歌”,句中有语气词“兮”,就是明显的特点。相传虞姬当时曾和歌一首,则用的是五言: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乐生!
历史上开国帝王中最富风雅文采的,要数曹操父子。曹操没有当过皇帝,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事实上的皇帝,只是当时三国鼎立,未能统一中国,但他开创了魏的基业,待曹丕受禅后,即追尊为魏武帝。他的儿子曹丕即魏文帝。曹丕的同胞弟弟曹植,曾封陈王。曹氏父子及他们属下的一批诗人(“建安七子”),诗歌文情并茂,慷慨激昂,悲凉苍劲,形成独特的风格,后世称作“建安风骨”。汉末,天下大乱,曹操曾与众诸侯讨董卓。后军阀混战,连年战争,蒙受深重苦难的是士兵和广大百姓。曹操对此感慨万端,在所作《蒿里行》中写道: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幅悲惨的景象,生动地表现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和人民的苦难。曹操最著名的诗,是他征乌桓时所写的《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浪淘沙·北戴河》有“东临碣石有遗篇”句,所谓“遗篇”,就是指这首诗。大海雄伟的气魄,正体现了诗人博大的胸襟;曹操终身征战,犹如“老骥”,然而“壮心不已”,奋斗不止,表现出非凡的气魄。曹操在战争之余“横槊赋诗”,颇有文武双全的英雄气概。
曹丕、曹植,都是文学史上很有名的诗人。曹丕的诗较少反映社会现实,多写爱情和离别之类题材,代表作为《燕歌行》,开七言歌行之先;他的《典论·论文》,总结了建安作家们的长短,又为文章进行分体,在文学理论方面很有建树。曹丕曾与他的弟弟曹植争夺过继承权,也就是太子的位置,曹丕取得了胜利,因此两弟兄的关系很紧张,曹丕千方百计想杀掉他这位同胞弟弟。据说曹丕做皇帝后,曾命令曹植在七步内作诗一首,要是作不出来,就要杀头(行大法),曹植应声吟道: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与“燃”相通。萁,是豆的茎杆。诗中以做豆腐时用豆杆烧汁,比喻兄弟“相煎”,十分贴切。据说曹丕听诗后很觉惭愧。因曹植七步成诗,所以当时盛传一时,人们称曹植为“绣虎”,是说他文采锦绣雄于一世,有如老虎。南朝宋的著名诗人谢灵运曾说天下共有才一石,曹植独得八斗,他自己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可见对他的崇敬。因此,后人常以“八斗才”称曹植,若恭维别人有才学,便说“才高八斗”。从总体来说,曹植的文学成就高于他的哥哥。曹植流传最广的作品还有《洛神赋》,传说也与曹丕这位开国皇帝有关。据说曹植曾求甄逸的女儿为妻,没有成功。甄氏女后来嫁给袁绍的儿子袁熙,袁绍败亡,被曹丕所得,立为妃,后来因郭后进谗言而死。曹操知道其中的原故,就将甄妃的遗物玉缕金带交给曹植。曹植见物,不觉泪下。回封国时,经过洛河,见河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就是甄氏,对他说:“我本来已将心许给了王,这枕头就是我在娘家时准备的嫁妆。现在交给王,以满足从前的心愿。”说完后,人便不见了,曹植于是作了这篇赋。不过传说虽美,后人多不信,认为这赋是描写梦幻中的洛神故事,与甄妃无关。赋中以十分优美的文字,生动地塑造了洛神纯真美丽的少女形象,那缠绵的情思。婀娜的体态,读后无不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成为历代传诵的名篇。如描写洛神的一段: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风。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花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南朝时代的开国之君,尤其是齐梁君主,大都喜欢作诗,不过他们政治上既无建树,诗也多为“宫体”,不足称道。
唐代,前面说过,是我国古代诗歌最发达的时代,然而开国皇帝高祖李渊没有留下诗篇,大约不通此道,而他的儿子李世明,即唐太宗,却爱好文学。太宗虽是第二代皇帝,若业,他实际上也是开国之君。太宗写过不少诗,尤其喜欢与群臣唱和。最初,他受六朝诗风的影响,作的是轻浮绮丽的宫体诗。有次他叫虞世南和作,虞世南奏道:“圣上的诗固然很工,然而诗体不雅正。上面有这个爰好,下边就更甚了。臣担心这诗一传出去,天下人跟着学,把风气搞坏了,因此不敢奉诏。”太宗认为他说得有理,搪塞着说:“这是我试你的。”虞世南死后,太宗写了一首诗,叙述古今兴亡,自认为摆脱了宫体,但叹息失去了这位知音,说:“钟子期死,伯牙不再鼓琴。如今我写的诗,给谁看呢?”于是命令褚遂良将诗在虞世南的灵座前焚烧,算是祭奠这位曾劝导过他的诗人。
在今天看来,唐太宗的诗仍然没有完全脱离宫体,但部份作品内容充实,确为佳作。最著名的是《帝京篇》,他在序中说这诗是“明雅志”的,即表示一切“不系之于淫放”,而潜心于“文治武功”。《帝京篇》共十首,叙述长安宫殿的宏伟,而归结于“虚心诫淫荡”,表示要“临民恩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不愧为封建时代的“明主”。当时,太宗命李百药一起作,百药的诗进呈后,太宗很称赏,说“你怎么老子还有如此雄壮的才思、新颖的诗致呢”?太宗以他的特殊地位,对唐诗的繁荣及唐代诗风的转变,有一定的影响。
唐末五代,天下大乱,文化事业受到极大摧残。尤其是北方,长期被文化较低的少数民族统治者所统治,几乎谈不上文学创作。最后,宋太祖赵匡胤基本统一了中国,建立宋朝。这是一个转折点,预示着中国文化在继汉唐之后,又一个繁荣的时代已经到来。宋太祖是武夫出身,得天下之初,颇轻视文人,但他后来逐渐认识到“文”在政治中的重要作用,于是劝大臣读书,用文臣分治天下,自己也“手不释卷”,开一代风气。太祖自己也作过诗。据说他在当皇帝之前,有人咏《初日》诗,他认为言语虽工而意思浅陋,于是曾自咏一首,道: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这诗见宋人所作《庚溪诗话》,据说表明他早有“混一之志”,但诗意浅俗,算不上佳作。又据《后山诗话》,宋军在包围南唐国都金陵(今南京)时,南唐派徐铉前来,想用口舌解围。徐铉是南唐的著名学者和诗人,他知道太祖不懂文,于是在太祖面前大肆夸耀南唐后主如何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并当众朗诵了后主的《秋月》诗,说此诗天下传诵。太祖听罢大笑,说:“这不过是寒士的寒酸适罢工了,我可不说这些。”徐铉不服,说你不要说天话,并请太祖也吟一首看看。当时满朝文武既吃惊又害怕,面面相觑,都知道太祖不擅作诗,很是着急。太祖从容地说:“我当年从秦中归来,经过华山下,醉卧田间,醒来后正见月出,有这样两句诗: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徐铉听罢大为惊讶,只得屈服,满朝文武转惊为喜,一齐向太祖称贺。
太祖的弟弟赵光义,即宋太宗,也有开国之功,较其兄长来更重视文治。他喜欢出险韵叫臣下赋诗,弄得大臣们往往不能终篇,又特别擅长下棋,臣下弄不明白,只好“诉不晓而已”。他的诗除佛教偈颂外,流传下来的很少,恐怕也不大精通此道,如《太平兴国七年季冬大雪赐学士》,就不算高明:“轻轻相亚凝如酥,宫树花装万万株。今赐酒卿时一盏,玉堂闲话道情无?”
宋高宗赵构建立南宋。经过北宋时期文化的大发展,虽历靖康之乱,但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平已相当高,所以南宋之初,作家、诗人如林,不可与草创开国的北宋初年同日而语。高宗喜欢作诗,诗的水平也比太祖、太宗高得多。他曾观赏黄庭坚所书的唐人张志和的《渔父词》十五首,于是诗兴大发,提笔和作了十五首,宋人评论“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庚溪诗话》。今天读来,确实写作水平不低。下引第一、二首: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
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傍我眠。
扁舟小缆芦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
明细火,依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有这样一个传说有事,明州(今浙江宁波)的象山,有个读书人叫史本,他家种有一株木犀,忽然变成红色,而且有非同寻常的香气,于是嫁接了一枝献给高宗。高宗十分喜爱,画了一幅扇面赐给从臣,并在扇面上题诗二首,第一首是:“月宫移就日宫栽,引得轻红人面来。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点为君开。”此事传出去,文人雅士自然十分欣慕,争相传布扇面及题诗,又纷纷到象山接种木犀,据说一年要接数百枝,史本因此发了家。由此可见高宗的诗画,在当时颇有影响,算是一位有文采的皇帝。
宋以后开国君主,文化都低,可不述。总的说来,开国君主或起于草莽,或出于兵家,而以武定天下,所谓诗赋风雅,还来不及经营,大多不足道。正如《满江红》词所说:“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但他们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为文化的发展打下了客观的社会基础,即便他们自己的诗作不算高明,也是值得一提的。
问君能有几多愁
——亡国君主诗词
“宁做太平犬,不作离乱人”,这是老百姓的话。其实贵如皇帝,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亡国君主说来,其命运恐怕还不及普通百姓,因此他们的儿女有“愿世世不生帝王家”之叹。自然,他们之所以亡国,是咎由自取,不应怨天尤人,更无可同情;只是往往累及无辜的姬妾儿女,未免可悲。如东汉灵帝,就是一个极其昏庸的君主。他为了避暑,曾修建所谓“裸游馆”。阶上铺着青苔,挖渠引来凉水,再乘船游漾在清沏的水中,选有美色的宫女划船,奏起《招商曲》以招来凉风,并自作《招商歌》,道: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
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
这使我们想起汉高祖的《大风歌》,看看他的后世子孙如何不肖,也实在可叹。灵帝“乐”极悲来,由于荒淫,只活了三十四岁便死了。他的儿子刘辩继位,即汉少帝,只当了六个月皇帝,就被董卓废为弘农王。就是这个毫无权力的弘农王,董卓也不会让他做下去,派李儒送毒药,要他自杀。王不肯喝,然而到这份上,已是身不由己,不得已,只好与妻唐姬宴别,弘农王悲歌道: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
逆臣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王又叫唐姬起舞,姬举袖也悲歌一曲:
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王兮命夭摧。
死生路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心中哀。
歌毕,弘农王对唐姬说:“你是王的妃子,一定不会再嫁给吏民为妻,自爱,从此永别了!”于是喝毒药而死,年仅18岁。刘辩夫妇生离死别的两首歌,使人想起“霸王别姬”来,只是项羽毕竟是英雄末路,要比刘辩死得轰轰烈烈得多。
南朝宋、齐、梁、陈,政权屡相更迭,诗风也日下,齐、梁时所谓“宫体诗”,便是代表。“宫体诗”是梁简文帝萧纲与词臣徐陵等人相互唱和的一种诗体名,内容多是写宫廷生活,表现的则是男女情爱,词采华丽,偏重形式,因而历来就遭到严厉批评。不过据今人研究,“宫体诗”描写所谓女人“横陈”之类的,只是少数,而在诗歌艺术方面有所创新,对唐代诗歌的繁荣有一定影响。这是就艺术发展历史而言。但“宫体诗”的内容,即使是不写“横陈”,一般也带有浓厚的脂粉气,最好的也不过是征夫思妇,无论如何不值得称道。这里举陈叔宝为例。陈叔宝即陈后主,亡国于隋。他写过许多诗,曾经有集39卷,大都散佚就现存而论,主要是“宫体”。陈后主生活极度荒淫,成天与宫女狎客饮酒作乐,与他一起游玩的宫女多达数千人。后主曾造《玉树后庭花》这个新曲名,与他宠信的文学侍臣写作歌词:。运绮艳越好,极于轻荡,男女相和,是典型的“亡国之音”。陈后主的歌词是: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这类诗,自然是无聊和堕落,已无所谓“风雅”可言。陈叔宝亡国后,曾与隋文帝一起登芒山,赋诗道: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
“东封书”,指封禅书,是说文帝功成德厚,可以到泰山封禅,上告于天。这是典型的奴才腔调。如此活着,还不如死。
唐末,昭宗经常被军阀挟持,当作政治筹码,国已不国了到哀帝时,近三百年的唐帝国便不复存在。乾宁三年(6),昭宗被李茂贞掳到华州,后又被韩建迎人郡中,郁郁不乐,因登逍遥楼,作了《菩萨蛮》词二首,第一首是:
登楼遥忆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何处是英雄,迎侬归故宫。
逍遥楼上,正好有太宗当年的题诗,道:“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古人评论说,两相比较,“志意不侔矣”。谁是“英雄”?太宗当年由匹马到万乘之主,不正是千古英雄吗?昭宗却指望“英雄”来解救他,将他迎回故宫,其可怜相,溢于言表,这是亡国之主的又一类型。
五代末的南唐后主李煜,是中国文学史上的著名词人。他是南唐的国主,亡国后降宁,封违命侯,太宗登位,改封陇西公。李煜做国主时,上承父业,国家较富裕,于是小朝廷中颇多文人.君臣以诗词相娱,算是五代时的风雅之邦。宋太祖统一中原后,必然要向南进军,小朝廷的美梦就要破灭了。在国都金陵即将被宋军攻破时,李煜填了一首《临江仙》词,日:
樱桃落尽春归去,蛱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花落人散,无可奈何;烟残草迷,情绪低沉。这首词的稿本,北宋末还在,苏辙曾在后面批道:“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李煜随后被掳人宋,临行作《破阵子》词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阙龙楼临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仆,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苏轼曾说,李煜把国家送给别人,应该到九庙前痛哭之后再走,怎能挥泪对宫娥、听教坊离曲呢?由此看来,后主确实只配作一个词人。宋太祖说得好:“李煜要是用作诗的工夫治理国家,怎能被我所俘?”不过就词而论,《破阵子》词深刻而完美地表达了一个亡国之主的难言之痛,短短一阕,其内容含量可说超过一个长篇。李煜降宋后,还写出过许多杰出的篇章,表现他的故国之思,千多年来流播人口,从艺术成就而言,真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如两首《忆江南》的第一首: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梦中游上苑的乐,醒来后的、“恨”,句句痛切。后主降宋后,曾给过去的宫女写信,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读他这些词,不仅以泪洗面,简直是以血书字了。又如《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亡国的滋味,自是人世间别的悲苦所无法比拟,所以“别是一般滋味”。下面这首《浪淘沙》,表达了他对故国的思念,可谓千古绝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水已流,花已落,春已去。想要再见到江南故国,犹如天上与人间之隔,已是万万不可能了。最后,李煜作了一首《虞美人》,从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据说这天是七夕,后主命歌妓作乐,音乐声传到外面,又听说有“小楼昨夜又东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句子,太宗因而大怒,派人送去“牵机药”,李煜于是被毒死。所谓“牵机药”,据说是吃后脑袋向前弯,与脚相连,像是牵机的样子,那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五代末的亡国君主,能词的还不止李煜一人,像后蜀主孟昶,也能作词,但以李煜词的艺术成就最高。对李煜词,后代读者往往体味的倒不一定是他的亡国之悲,——他的亡国,人们在千年之后并不关心,——而是他词中所表达的忧郁之情,离别之痛,相思之苦。这些人世间带有普遍性的情感,李煜在词中表达得是那么深刻而凝炼,那么强的概括性和感染力,再加上极警绝的语言,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因此引起各类读者的审美享受或共鸣。李煜没有治国的才能,而他的名字却永远留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为最富风雅的亡国之君,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北宋末南宋初,赵宋皇帝中也有个命运很像李后主的,那就是徽宗赵佶。前面说过,徽宗做了二十多年“太平天子”,末年却当了金国的俘虏。他曾写过一首《淠州作》的诗,道:
投袂骶城北,西风又是秋。
中原心耿耿,南渡思悠悠。
尝胆期贤佐,颐情忆旧游。
故宫禾黍遍,行役闵宗周。
故宫”两句,是用《诗经·王风·黍离》的诗意。据说在西周灭亡后,周大夫过故周的宗庙宫室,只见长满了禾黍(庄稼),彷徨不忍去,于是作了这首诗,后来便成了感叹亡国的典故。根据诗意,徽宗的这首诗大约写在高宗南渡即位后,所以希望“贤佐”卧薪尝胆,以图光复。徽宗又曾作<在北题壁>一诗: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南唐后主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句,真是惊人的相似!亡国之君的感慨,大概是相同的。不过徽宗的待遇,远赶不上后主,后主还有“小楼”、“西楼”,而徽宗住房的门窗都是“破”的。他又写过《燕山亭·见杏花作》的词:
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雁,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和梦也,有时不做。
前人评这首词“哀情哽咽,仿佛南唐后主,令人不忍多听”。试想:万水千山外的故宫,已不知在哪个方向,虽有时出现在梦里,而现在连梦也没有了,该是何等哀痛啊!
南宋的亡国之君恭帝赵是被元军掳到大都(今北京),有《在燕京作》诗: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
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林和靖,即林逋,字和靖,宋初诗人。他隐居西湖,梅妻鹤子,以咏梅诗著名。黄金台,在今河北易县东南,是战国时燕昭王所筑,昭王曾在台上放置千金,以召揽天下贤士。这里代指大都。恭帝后来果然被杀,不可能再归杭州了。通过这首诗,我们还能听到他当年那微弱而悲哀的叹息。
宋以后的亡国之君,连“风雅”也没有了,如明末崇祯皇帝朱由检,只有上吊了事。
留取丹心照汗青
——爱国诗词巡礼
我国古代优秀文化遗产中,有大量反映各个时期的社会生活面貌、尤其是反映被压迫人民的愿望和呼声的作品,十分珍贵,它是古代文化遗产中的精华。这类作品中,又有许多表现热爱祖国、反抗外族统治者侵略和压迫的诗篇,表现了崇高而浓厚的爱国主义思想,闪烁着永不磨灭的光华。
中华民族是由多民族组成的,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但是各民族的融合,经历了长时期的发展过程,甚至经历了尖锐激烈的斗争。在未实现各民族真正平等之前,往往一个民族的统治者凭借武力,对另一个民族进行种族压迫和奴役,因此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反动这种民族压迫的斗争,无疑是正义的,是值得肯定的爱国主义行动;相应地,反映这类斗争的诗篇也应该肯定,这与我们今天主张各民族平等、团结并不矛盾,这个界限是必须分清的。
下面,简单介绍和欣赏唐宋时代一些重要的爱国诗人、词人及其作品。
国破山河在
我国第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是屈原。关于屈原,在第一章介绍辞赋时已经谈过。他崇高的精神,是对祖国的无限眷念,九死而不悔。《离骚》等作品,永远闪耀着爱国主义的思想光辉。
屈原之后的另一位伟大爱国主义诗人是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洛州巩县(今河南巩义)。他出生在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封建官僚家庭,祖父是唐初著名诗人杜审言,所以他从小就学写诗,曾说“诗是吾家事”。杜甫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唐建国一百多年间,出现过太宗时代著名的“贞观之治”;唐高宗虽然昏庸,但大体上仍维持着“太平盛世”的格局。武则天时代,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尖锐,然而经济却仍在发展。玄宗李隆基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但晚年信用奸相李林甫、杨国忠,阶级矛盾、迅速激化,到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胡人出身的军阀安禄山(其父为中亚月氏种)、史思明(突厥人)在范阳起兵,发动了灾难性的“安史之乱”。杜甫的爱国诗篇,主要是在“安史之乱”时期创作的。
“安史之乱”前夕,杜甫曾到奉先(今陕西蒲城)探家,写过《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长诗,其中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朽诗句,表明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战乱发生后,由于长期的和平安宁,人民不知用兵,武库里的兵器都生了锈,所以安、史的长驱直入,很快就攻占了唐的两个首都——洛阳、长安。长安沦陷前夕,玄宗已逃向蜀(今四川),而广大市民则被围困在城里。杜甫这时在奉先,与老百姓一起逃难,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后来,他只身去投奔在灵武的肃宗,被叛军捉到长安。这时的长安,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简直就像座大军营。杜甫便用现实主义的诗笔,记录着敌人的罪恶、人民的苦难和呼声。在《悲陈陶》中,他写了唐军在陈涛斜(即所谓“陈陶”)“四万义军同日死”的惨败,然后说: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夷歌饮都市。
都入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前两句写安,史的骄横残暴,后两句则说人民殷切盼望官军到来。当时肃宗正在西北一带组织抵抗,所以说“向北啼”。杜甫的命运和感情,完全与广大人民融为一体了。这年春天,杜甫写下了著名的《春望》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诗人在沦陷了的长安,只见满目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望着那欣欣向荣的草木,感念时事的巨大变化,不觉流下悲痛的跟泪。那鸣啭着的鸟儿哪知人间事,人间的生离死别,多么令人惊心动魄啊!春天三个月里,一直是连天的战火,盼见一封家信,真抵得上万两黄金。这一切,搅得人心都要碎了,不由得频频搔首,头发白了,搔断了许多,已经梳不成一个发髻、插一根簪子了。诗人的痛苦,真是字字血泪。杜甫后来逃出重围,先到今陕西富县与家人团聚,写了著名的《羌村三首》。当时父老们带着酒来看望他,诗人于是唱道:
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诗人时刻不忘人民遭受的苦难,这在古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也是他最可贵的品质,所以文学史说杜甫是“人民的诗人”,并不过分。
不久,杜甫去灵武,到肃宗那儿投入救国战争,作了左拾遗的官。不久长安收复,杜甫因援救朋友,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期间,他写下了许许多多惊人心魄的爱国诗篇,尤其是《三吏》、《三别》最为著名,使他的创作在思想上达到了现实主义的顶峰。如《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入,唯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妇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战争带给人民苦难的深重,在这首诗中得到真实而生动的反映:这家人户共三个儿子,全部入伍,而且已战死了两个;年轻的儿媳妇,连一条完好的出门裙子都没有。在《新婚别》中,结婚刚才一天的男子也被征发;而这里,连老太婆也不放过。人民是伟大的,是他们支持了抗击安史之乱的战争,听那位老太婆的话,怎能不催人泪下!
杜甫后来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官职,带着家眷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成都,过起了流浪生活。公元763年,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而死,手下的将领纷纷向唐军投降,历时近八年的“安史之乱”方才结束。这时,杜甫远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写了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归来啼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安史之乱”以来,杜甫很难得写如此轻快的诗。是的。人民流了多少血,作出多大的牺牲,才赢得了这一天,怎能不令他狂喜到“啼泪满衣裳”呢?这自然是喜悦的泪,同时也是辛酸的泪,就让它混合在一起流吧!
杜甫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诗教育了世世代代的人民,被誉为“诗史”。
书生倚剑歌激烈
北宋末年,也是由于封建统治者的荒淫和昏庸,造成了“靖康之乱”(战乱发生在靖康年间,故称)。由远在今黑龙江一带的女真族建立起来的金国,入关灭掉了宋(即北宋),占领了北部中国的广大地区。战争的直接后果,是人民遭受深重的苦难,而赵宋皇族逃到江南,最后在杭州建立起一个偏安的小朝廷——历史上叫南宋。
南宋时期,广大的爱国知识分子不忘恢复中原,力主抗敌,与投降派作着坚决的斗争,写下了许多爱国诗篇,形成“爱国诗派”、“爱国词派”。
南宋的爱国诗派,最初以曾几、陈与义等人为代表,后来则出现了杰出的爱国诗人陆游。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原籍四川,迁居洛阳,高宗时官做到参知政事。他是江西诗派的重要诗人,诗学杜甫,也学得了杜甫的爱国主义精神。他的《伤春》诗写道: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在敌人的进攻面前,南宋统治者步步退却,束手无策;后来又是逃跑(高宗从海上逃跑,所以说“穷海看飞龙”),主张妥协投降。陈与义对此极为不满,忧心如焚,自谓“霜发三千丈”(李白诗有“白发三千丈’’句)。在题作《牡丹》的诗中,他写道: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东风看牡丹。
洛阳是诗人的家乡,又是盛产牡丹的地方,十年过去了,金兵还占据着洛阳,只好在异乡看牡丹,这自然引起他无限的感慨。这些诗,与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感怀时事的诗风很相近,洋溢着深厚的爱国热情。不过陈与义毕竟是官僚,不像杜甫那样接近人民,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所以他爱国主义诗歌的成就远不及杜甫。
南宋最杰出的爱国主义诗人是陆游。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亲身遭受了金统治者入侵的痛苦,父亲陆宰是一位爱国知识分子,他又是爱国诗人曾几的学生,所以从幼年起就受到极深的爱国主义教育。29岁时参加进士考试,尽管成绩很好,但因“喜论恢复”,一遭到投降派头子秦桧的忌惮恨,复试时竟被除名。后来,他到川陕宣抚使幕府中做了协助军务的小官,于是换上军装,驰骢在前线,亲自参加保卫祖国和恢复中原的斗争。这时期,他写了大量的爱国诗。另一位爱国诗人范成大镇蜀的时候,他又到成都作了帅府中的参议官。他一共在川陕一带生活了九年。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陈与义等爱国诗人与陆游显然不同,“他们只表达了对国事的忧愤或希望,并没有投身在灾难里、把生命和力量都交给国家去支配的壮志和弘愿;只束手无策地叹息或者伸手求助地呼吁,并没有说自己也要来动手,要‘从戎’,要‘上马击贼’,能够‘慷慨欲忘身’,愿意‘拥马横戈’、‘手枭逆贼清旧京’。这就是陆游的特点,他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宋诗选》)这就是说,陆游的爱国热忱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表现在诗篇里,而更重要的是落实在行动上:亲自上前线。显然,在国难当头的年月里,他的精神更为可贵,是国家所最需要的。
陆游一生写了上万首诗,保存到现在的还有九千多首,是我国诗人中写诗最多的。他不仅写诗数量多,而且大都质量高,处处表现了爱国、卫国的思想和决心。如写于汉中前线的《秋声》诗:
入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
快鹰下鞲爪觜健,壮士抚剑精神生。
我亦奋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兴。
弦开雁落诗亦成,笔力未饶弓力劲。
五原草枯苜蓿空,青海萧萧风卷蓬。
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
“笔力未饶弓力劲”——未饶,“不亚于”的意思;诗人要做文武双全,弓、笔两优的人,他没有一般文人士大夫对秋天的多愁善感,因为秋天正是“防秋”的季节,对于战士来说,也正是“抚剑精神生”、卫国“擒胡”的好时候,哪有闲工夫“悲秋”?诗的最后,表达了他要把敌人赶回“辽东”老家的决心。
在赴范成大幕府过剑门时,陆游作了《剑门道中遇雨》诗,道: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末?细雨骑驴入剑门。
一个刚从前线下来的战士兼诗人,气概是何等豪迈!但由前线到后方,总觉得不是滋味,所以此后的许多诗中,他无限深情地回忆着前线的生活。《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诗,是记梦的,而梦中的一切,正是他为之奋斗的美好理想:
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
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
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韦长。
阶前白刃明月霜,门外长戟森相向。
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
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
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原无恙。
更呼斗酒作长歌,要使天山健儿唱。
诗中表达的志气,不仅要一洗金统治者的巢穴,恢复北宋旧地,而且说到“天山”,是要尽复汉唐故地,气魄何等雄伟!
但是,恢复谈何容易,到他50岁时,大业仍然未就,他不无感慨,然而豪气依然未减,《金错刀行》写道: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他永不衰竭的爱国热情,进发出如此高亢的时代最强音,像黄钟大吕一样震撼着人心。但是,南宋统治集团的懦弱,根本没有什么“中兴”的气象,诗人又常常感到压抑,报国无路,不时发出悲怆的歌声,不由得怀念当年坚持北伐、死而后已的诸葛亮。如他61岁时作的著名诗篇《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在《关山月》一诗中,诗人对统治者的荒淫误国作了集中的、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抨击: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在《秋夜将晓出篱门有感》诗中,他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对于一个以身许国、志在恢复的战士,这是多么令人痛心啊!
晚年,陆游经常以壮志未遂而痛苦,几乎每事都引起他的无限感慨。在《冬夜闻角声》诗中,他说:“自怜到老怀遗恨,不向居延塞外闻。”居延塞,即居延关,在今甘肃西北方向(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汉代曾在那里建有“遮虏障”。更为可贵的,直到老年,他也不忘报国,《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诗道: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轮台”,在今,汉代曾在那里驻兵屯田。陆游老而不失战士本色,还在思念战斗,多么难得和崇高!直到逝世,诗人绝笔诗《示儿》写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最后两句是向他的儿子们说,他这一生没有能看到南北统一,死后,到官军平定中原的那一天,家祭时可不要忘了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平生救国、卫国的决心,不仅是“死而后已”,简直是“死而不已”。陆游死后24年,南宋与蒙古兵一起灭掉了金国,虽然远不是“九州同”,但诗人的宿愿算是部分实现了,刘克庄《端嘉杂诗》第四首说:
不及生前见虏亡,放翁易箦愤堂堂。
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入洛阳。
“易箦”,指死;“小陆”,指陆游的儿子;“羞时荐”,家祭时上供品、读祭文。诗说陆游的儿子一定将官军入洛阳的消息,告诉他们的亡父了。然而,南宋统治集团在灭金后,以为万事大吉,更加荒淫败坏,看不见更为强大的敌人——元军的威胁。结果,在陆游死后69年,南宋终于被元统治者所灭。林景熙《书陆放翁书卷后》又说:
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陆游的重孙们(来孙)虽然看到了“九州同”,但已不是宋而是元人的天下了,——家祭时如何向他们的先祖报告呢?这真叫人惊心动魄!历史的悲剧无情地重演着。
南宋的灭亡,又造就了一批爱国诗人,最著名的,是文天祥。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曾考中状元,官至宰相,但还没有正式上任,就投入到救亡图存的残酷斗争之中。最后兵败被俘,在燕京(今北京)囚禁了四年,誓死不屈,遇害。他《过零丁洋》诗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著名诗句,是我们所熟悉的,不愧“忠肝义胆”,正气凛然;而《金陵驿》诗的悲凉沉痛,也使人一唱三叹: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这时的爱国诗人,还有刘辰翁、郑思肖、汪元量、谢枋得、谢翱、林景熙,以及一大批遗民。其中郑思肖最富传奇色彩,他的名字“思肖”,就是“思赵”的意思,表示不忘故国。他喜欢画兰花,自亡国后,画兰不画土,有人问他是何缘故,他说土已被敌人挖去了。他又曾把自己题作《心史》的作品用蜡封好,装在密闭的铁匣中,沉入苏州一座佛寺的井内。明崇祯时,僧人疏浚枯井,才打捞上来,时间相距356年,然后传于世,被称为《铁函经》。在《心史》中,抒发了他对国破家亡的极大哀痛。如《中兴集》中《二砺二首》之一:
愁里高歌《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
胸中有誓深似海,肯使神州竟沉沦?
诗末有自注道: “夫差败越二十年,越灭吴十年,乃伍员语。”虽然《心史》在民族问题上有一些过激的话,但作者的一腔爱国热忱,是很可贵的。
汪元量也颇具传奇色彩。他号水云,原是南宋宫廷的琴师,宋亡,随三宫北上。著有《水云集》、《湖山类稿》,其中《越州歌》20首、《湖州歌》98首,形象地记载了宋朝廷投降的全过程,人们称之为“诗史”。他对“满朝朱紫尽降臣”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对谢太后乞降尤表不满,有诗道:
花底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
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杀”,意同“煞”,“杀六更”是说六更天快结束了。南宋时在五更后还有六更,天已大亮。一个琴师竟敢直斥谢太后之名,他的悲愤,是可想而知的。
林景熙,号霁山,著有《白石樵唱》。他写过许多爱国诗。而《读文山集》诗的末段,很好地概括了南宋爱国知识分子壮怀激烈的共同形象:
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
世间泪洒儿女别,大丈夫心一寸铁!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南宋的爱国词派与爱国诗派同时存在,其中许多词人也是诗人。尖锐的,迫使词人们以词为武器,与投降派作斗争,同时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使苏轼开创的豪放词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其思想价值,是主要写儿女情长的婉约派不可比拟的。
南、北宋之交的张元干、张孝祥,都以爱国词著名,不过我们先介绍人们熟悉的岳飞《满江红》。岳飞(1103——1142),汤阴(今属河南)人,出身农家,青年从军,据说他母亲曾在他身上刺了“精忠报国”四字。他是抗金名将,后来被投降派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直到今天,他仍被广大人民所崇敬,凡到杭州西湖之滨去拜谒过“岳王庙”的人,对这点会有很深的感受。《满江红》词是不是岳飞所作,学术界有争议,我们这里不讨论,但这首词的确写得非常好: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作者雨后凭栏,慷慨悲歌,抒发了时不我待、报仇雪耻、光复祖国山河的雄心壮志,那音调的激越,气派的宏伟,在传统文学作品中是不多见的。岳飞虽不是文士出身,但因他站在抗金战争的最前列,对广大战士和人民的苦难及愿望有深切的感受,所以能写出如此千古绝唱。
张元干(1091~约1170),字仲宗,号芦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曾作坚决主张抗金的政治家李纲的行营属官。他的爱国词,以建炎三年(1129)在浙江吴兴(今湖州)舟中作的《石州慢》为代表。词的上半阕写夜里舟中所见,雨急云飞,疏柳低迷,流萤明灭,一切都是那么低沉、清绝,与当时的政治形势、作者的心绪是一致的。这里录下阕,正面表达了他对金统治者疯狂侵略的愤恨和对恢复中原的渴望:
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
长庚,即太白星,古人说太白星的角动便有战争,因此这里代指各地的战火烽烟。天河,即银河,杜甫《洗兵马》有“安得壮士挽天河,洗净甲兵长不用”的诗句。两宫,指徽宗、钦宗。当时已被金人掳到北方。“唾壶”句,用《世说新语》事。东晋末,王敦每逢酒后,就诵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诗句,同时用如意敲唾壶作节拍,壶口都被敲碎了。“龙沙”,即白龙堆沙漠,在今甘肃、之间,这里代指囚禁徽宗、钦宗的地方。“欲挽天河”两句,表现了作者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然而长江对面便是边界,虽有如王敦的慷慨悲歌,但唾壶只是“空击”’而已。“空击”两字,表达了恢复未成的痛苦,也隐含了对投降派的愤恨。
陆游不仅是杰出的爱国诗人,也是优秀的爱国词人。下面这首《诉衷情》,是他晚年退居山阴时写的,回忆当年在梁州(今陕西汉中一带)抗御金兵时的英武气概,如今身老而壮志未酬。怎能没有万般感慨: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对于一个战士来说,还有什么比“胡未灭,鬓先秋”更加痛苦的呢?想当年作者按拍歌吟此词时,一定是老泪纵横,天地为之凄然变色。
张孝祥(1132——1170),是南宋初一位豪气盖世的诗人。字安国,号于湖居士,乌江(今安徽和县)人。曾考中状元,因秦桧的儿子未能夺魁,对他怀恨在心,遂诬陷致使下狱。孝祥坚决主张抗金,反对投降,曾两次被落职。他著名的《六州歌头》词,被人评为“痛快淋漓,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白雨斋词话》)。词写道:
长淮望断,关河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入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词的上阕写在淮河上远望时的所见和感想。淮河是当时南宋与金国的界河。放眼北望,除关河霜风、区脱(哨所)纵横外,最使词人心惊的是“名王宵猎”。名王,指金国的将帅,他们落后的游猎习气未改,竟把淮河以北的占领区变为猎场,供他们游乐。祖国的大好河山遭到如此蹂躏,谁能无动于衷?于是很自然地过渡到下阕,——词人要用箭、剑去战斗,收复河山,决不能让他们横行无忌;然而“空埃蠹”——箭、剑久被尘封虫蛀,没有拼杀的机会,直使壮志销磨,岁月空老。“干羽”句以下,词人回过头来,将愤怒的笔锋指向南宋小朝廷的投降派:正是他们,借口“以礼服人”(干羽,是古代舞者所执,传说虞舜曾舞干羽而使敌人归顺),只见议和的“冠盖使”驰骛在路,辜负了多少“中原遗老”的心愿。词人写到此,每一个有爱国心的人读到此,怎不“有泪如倾”!
南宋最杰出的爱国词人是辛弃疾(1140一1207)。弃疾字幼安,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年青时就参加了抗击金军的农民队伍,并担任“掌”的职务。后来军内部出了叛徒,杀了义军首领投降金军。辛弃疾带着身边的50多人闯进金营,生擒叛徒,然后突破金兵的包围和封锁,投归南宋。后来成就卓著的大词人,原是一位威武莫敌的英雄!
然而南宋朝廷长期被主和派所把持,辛弃疾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他向朝廷上了《御戎十论》(即《美芹十论》)等许多奏疏,陈述抗金的策谋和计划,却无人采纳。’虽然朝廷也给了他一些职务,但都不重要。于是,辛弃疾只好把他的满腔热血倾注在词里。如《破阵子》词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音。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吹角连营”,号角响遍了各个军营。“八百里”是牛的名字,《世说新语》载王恺有牛名“八百里驳”。这里说军中分吃牛肉,同时也表明营寨分布之广。“的卢”是三国时刘备的骏马名。这首词代表了辛词豪迈的风格,极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他的英雄气概和爱国热情。“可怜白发生”一句,包含了多少壮志未酬的感慨,豪迈中透露着悲壮愤激。
辛弃疾优美精彩的词篇很多,如他“追念少年时事”的《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0000,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锦檐(chān):漂亮的军装。燕兵,指金兵;娖(chuò):整顿;银胡0000(lu),银色的箭袋。金仆姑,箭名。词的上阕回忆当年南归之初的难忘情景:带着大,穿着漂亮的军服,骑着惯于冲锋陷阵的骏马,把金兵打得落花流水。下阕则是对衰老和冷遇的感慨:本来是向朝廷献“平戎策”的人,而今只好向邻居学种树。这与前首词中的“可怜白发生”有些相似,是对统治集团懦弱误国的不满。陆游、辛弃疾及南宋其他许多爱国诗人、词人,作品中都有类似的感慨。并非意思重复,而是爱国志士受压抑,没有用武之地,是南宋几代人的共同悲剧,他们不得不一再发出不平的呼声和沉重的叹息。
下面这首《水龙吟》,是辛弃疾登建康(今南京)赏心亭时写的,同样表现了理想和现实的尖锐矛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韫英雄泪?
吴钩,是古代吴地(今江苏一带)产的宝刀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仍是抒发他一腔爱国热忱而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心情,所以词末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指女子),揾英雄泪”。英雄有泪不轻弹。祖国的大好河山长期沦于敌手,血性男儿到此,怎不热泪盈面?词的下阕连用了三个典故。“休说”三句用《世说新语》中的故事。西晋时吴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于是辞官归家。“休说”二字,表明国难当头,自己要承担起匹夫的责任,不能学张翰。“求田”三句,用三国时陈登的故事。许汜见陈登,尽问一些买房子田地的事,陈登(字元龙)听后很失望,让许汜睡下床,他自己睡上床。刘备知道这事后说:要是我,便要睡在百尺楼上,让许汜睡地下,何止是上下床之间!这里也表明作者的志向远大,为国不为身,非许汜一类庸俗之辈。“可惜”三句,则用晋代桓温的故事。桓温北伐,见他早年栽的柳树已粗到十围,叹息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说明流年易逝,深叹老大无成。
辛弃疾最佩服的是三国时的孙权。孙权(字仲谋)当年据有江南东吴之地,敢于与强大的曹操抗争,所以作者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中说:“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而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词人又写道: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兜鍪”是头盔,这里代指战士。孙权19岁时就继承兄(孙策)大业统率东吴,所以说“年少万兜鍪”。曹操一次与孙权打仗,失利,但见孙权的舟船、器物和十分整肃,感叹地说:“生儿子要生孙仲谋这样的人!”孙权敢于“战未休”,而今统治集团却无人敢战,怎不叫辛弃疾一再发思古之幽情呢?
与辛弃疾志趣相同的,是另一位爱国词人陈亮。陈亮(1143——1194),字同甫,永康(今属浙江)人,从小喜谈王霸大略、兵机利害。后多次向宋孝宗上书,极力主张抗金,同样不被采纳。晚年考中状元,又不幸早死。他的《念奴娇·登多景楼》词,与辛弃疾登赏心亭、北固楼词意境相似,也是怀古讽今的名篇: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埸。
这首词通篇指斥六朝偏安江南,而王、谢两大家族,只考虑自家的私利,不顾国家大计,虽也曾在新亭流泪,像是英雄的样子,但总想凭借长江天险偷安,不管中原沦陷。只有谢安尚能进取,他的子侄们曾经破贼。不用说,指斥六朝,也就是指斥南宋统治集团。词中议论精辟,笔下若有万钧之力,是陈亮爱国词的代表作。
南宋以辛弃疾为代表,形成“辛派词人”,作家作品还不少,这里不可能一一介绍。他们那些充满激情的爱国词篇,是战斗的号角,民族的呐喊,是祖国优秀文化遗产中的精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爱情诗词掠影
爱情诗词,在我国传统诗词(包括曲)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是历代诗人,词人和曲作家的“永恒主题”。爱情。不仅是人类繁衍所必需,而且是高尚的精神生活,是文明的重要,不仅是爱情诗词是人们抒发“性情”的产物,是高雅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即使在封建时代,也仍然在文学中占有重要位置。‘流传至今的大量爱情诗,思想内容大多健康,意境含蓄,语言优美,具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是优秀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历来为读者所热爱。
情歌与情诗
我国文献记载的爱情诗,大概以《诗经》为最早。这部封建时代的“经”,并不讳言男女之事。尽管目前对《诗经》的看法还不一致,但分歧主要在它的用途和一部分诗的理解上,而对相当一部分诗,古今的看法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比如《诗经》开篇的第一首《关雎》,按传统的说法,这篇表现的是“进贤人”,是“后妃的德化”,是“希望得到好女子以配君子”。在今天看来,这首诗既然收在《国风》中的《周南》,则应该是从民间采来的,就是说原本是民歌,是老百姓的情歌,所谓表现“后妃之德”之类的说法,不过是后代儒师加上去的罢了。但不管怎么说,它是反映爱情的,古人今人的看法都一样。原诗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将著名学者余冠英先生的译文抄在下面,以便欣赏我国现存最早的这首爱情诗。
水鸟儿关关和唱,在河心小小洲上。
好姑娘苗苗条条,哥儿想和她成双。
水荇菜长短不齐,采荇菜左右东西。
好姑娘苗苗条条,追求她直到梦里。
追求她成了空想,睁眼想闭眼也想。
夜长长相思不断,尽翻身直到天光。
长和短水边荇菜,采荇人左采右采。
好姑娘苗苗条条,弹琴瑟迎她过来。
水荇菜长长短短,采荇人左拣右拣。
好姑娘苗苗条条,娶她来钟鼓喧喧。
读罢这首诗,从它所描写的自然景物到所反映的劳动生活。都应该是民间情歌,因为纯朴的爱情和高尚的情操,是劳动人民的精神产物,并非“后妃”教化的结果。而统治者的绯闻丑事,《诗经》中正好也有记载。如《新台》,据传统的说法,就是讽刺卫宣公的,因为他娶了自己儿子的新娘,这事在当时就被国人传为笑话,诗人将卫宣公比作丑陋的癞。
《诗经》中意思较明白的情歌还不少,大都收在《国风》里。如《木瓜》,余冠英《诗经选译》认为它是情歌,第一节写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余先生的译文是:“她送我木瓜,我拿佩玉来报答。不是来报答,表示永远爱着她。”又如近年有首流行歌曲引用过的《蒹葭》,见《诗经秦风》,人们较熟悉,前四句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余先生认为这也是首情歌,只是属男唱还是女唱不大清楚,他的译文是:“芦花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人儿他在哪,人儿正在水那方。”
不仅《诗经》中有情歌,《楚辞》中也有类似于情歌的作品。屈原所作《九歌》中有《云中君》、《湘君》、《湘夫人》三篇,都是祭祀时娱神的。《云中君》写云神丰隆(又叫屏翳),《湘君》、《湘夫人》分别写娥皇、女英,传说是尧的两个女儿,舜的妃子,因死于湘水,于是成了湘水的神。《云中君》中说:“望夫君兮不来,吹参差兮谁思。”“君”,古人解释为湘君,即娥皇;“参差”,即洞箫。可见云中君是在等候湘君。然而湘君最终没有赴约:“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媒劳”句,古人解释道:“是说婚姻这样的好事,如果彼此的心意不同,则媒人空有疲劳,而成不了功。”这分明是说云中君是在向湘君求婚,云中君失恋了。《湘君》一开头就描绘了一个十分美丽而满心忧郁的神女形象: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几篇虽是写神的爱情故事,我们知道,神的故事是人的故事的折射,是以人间生活为样板的。它是娱神歌,也可看作是民间情歌的翻版。
汉代情歌留下来的很少。汉哀帝罢乐府,理由是“郑声淫”。想来汉乐府中应有许多情歌,可惜后来都散佚了。汉末文人五言诗《古诗十九首》,中间有好几首爱情诗。如下面这首,就是反映思妇的: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葸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位女子“千里远结婚”,而新婚不久丈夫便离家外出了,等呀等,总是迟迟不回,因而感伤自己的青春“将随秋草萎”。她丈夫为什么不归来?她只是说“执高节”——干高尚正义的事去了,大概与汉末的政治斗争、社会丧乱有关。
《古诗十九首》中的另一首爱情诗,是写牛郎织女的,而诗中刻画的织女形象,也正是民间思妇: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另外汉末《古诗三首》中的第三首,也是写丈夫不归,她采兰蕙,采杜蘅,“终日采其华(花),日暮不盈抱。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位妻子朴素的行动,表现出她纯真的爱情,十分感人。
汉末繁钦所作《定情诗》,大概是最早留下作者名的爱情诗。诗中女主人公与她所爱的男子两情相悦:“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她于是把自己所有心爱的东西都送给了他,以作定情物,包括银戒指、珍珠耳环,等等,以至自己穿的衣服。他们约好了在山间相会,但他却负心不赴约,等到太阳当顶不来,等到太阳落坡了还不来。最后,她完全失望了:“泪下如连丝。”这位私自定情的女子的真挚感情,在封建社会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到魏晋南北朝以后,流传下来的爱情诗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文人作品,像前面说过的曹丕,就以写爱情题材见长。但最感动人的,却要数不知作者名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这首不朽的长诗,叙述汉末建安中焦仲卿、刘兰芝的爱情悲剧故事,大概是先在民间流传,再人加工记录而成。这诗又题作《孔雀东南飞》,因为开篇便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刘兰芝是一个勤劳、美丽、知书识礼的女子,嫁与府吏焦仲卿为妻,夫妻十分恩爱。没想到焦母却不喜欢她,逼着儿子将她遣回娘家。在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儿子是不能违抗的,加之焦仲卿生性软弱,万般无奈,只好送兰芝出门。临别时,焦仲卿表示“誓天不相负”,兰芝则希望“不久望君来”,——他们对未来还充满着美好的幻想。然而现实却残酷无情。兰芝回到娘家后,在父母兄长的逼迫下,改嫁给太守的儿子。这天,兰芝被迎进太守家,焦仲卿也回家告别了母亲,于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人间爱情悲剧发生了: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庵庵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一对恩爱夫妻,就这样被封建家庭活生生毁灭了。千年之后,人们读诗至此,谁不为他们双双自杀的悲惨结局感动叹息呢?谁又不憎恨那万恶的家长婚姻制度呢?紧接着,诗歌又描写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东西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两人化成了一对鸳鸯,又在一起相亲相爱了。在现实社会他们被强行拆散,而又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结合。这自然是梦想,却表现了人们的美好愿望。由此可见,爱情诗不仅仅表现青年男女的卿卿我我,它包含了十分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内容。
南北朝乐府歌辞中保存了不少独具特色的情歌。如晋、宋、齐时期的吴声《子夜歌》、《子夜四时歌》等。这些情歌大多是以女性口气唱的,如:
自从别欢后,奁器了不开。
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这诗说她离别所爱的人(“欢”)后,连梳洗打扮的心情都没有了。相似的还有一首: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
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黄檗是一种具有苦味的树,“心”是树的本株。这里以树的“苦心”代指人的苦心,形成双关语。大量用双关语、隐语,是吴歌的一个特色。又如:
见娘善容媚,愿得结金兰。
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这两首,先是男唱,后是女答,都有织丝成“匹”的话,表面上是说织布,实际上是双关语,指“匹配”,即结合。‘‘匹’’是多义词,字面意义和诗义不同。诗中男的喜爱女方的美丽,但又担心无缘结合,而那女子却抱乐观态度。
懂得双关语、隐语,才能读懂南朝民歌。如下面这首: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
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这里是利用同音词作隐语。“丝子”,字面上是小蚕子,实际是说“私子”。他们还没有结婚,就已经怀孩子了。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当时民间爱情生活是比较大胆的,青年男女往往不顾封建礼法的约束,而作出一些“越轨”的事来。
爱情诗词与小说戏剧
我国比较成熟的小说,主要产生在中唐以后,当时叫“传奇”,是“着意好奇”的意思,人们还对它存在偏见。但创作的人多了,尤其是前面说过的进士举子用小说“行卷”,渐渐也就为人们所接受和喜爱。由“俗”到“雅”,是各体文学发展的规律。
唐代传奇既因“行卷”而兴盛,士子为了表现自己的史才、诗笔、议论,自然在传奇中要大力展示他们的擅场本领——诗歌,以博得社会的声誉。于是,诗歌便在小说中扩大了它的“领地”。或者说小说因诗歌的成就而攀上台阶,走向成熟。总之,从此诗歌、小说结下了不解之缘。有趣的是,传奇因为要“奇”,许多都是爱情故事,所以其中的大量诗歌,又多是爱情诗。
我们这里举一个较突出的例子。唐代能诗能文的元稹,写有传奇小说《莺莺传》,后代加工改编为《西厢记》,故事大家是很熟悉的。张生爱崔莺莺的美貌,但又苦于无路可通情意。于是红娘教他,说她家小姐喜爱诗文,要他作情诗挑动她的春心。张生马上写了《春词》二首送给莺莺,不久莺莺也写了一首回答他,题叫《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样,他们以诗传情,居然成功了,诗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起了关键作用。张生又作了《会真诗》三十韵,实际上就是元稹的作品,已收在他的集子《元氏长庆集》中。故事传出去后,当时另一位著名文人杨巨源作了《崔娘诗》绝句: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北宋时,赵令畴又根据莺莺故事创作了商调《蝶恋花》词12首。他将原小说分为10段,每段作词一首,最后两首则是总括。赵又说这故事是当时士大夫的美谈,而他的这12首词,也是“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实际上他也参与了故事的再创作。如红娘传诗一段故事,词是这样写的:
懊恼娇痴情未惯。不道看看,役得人肠断。万语千言都不管,兰房跬步如天远。 废寝忘餐思想遍。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密写香笺论缱绻,春词一纸芳心乱。
到金代,董解元再将莺莺故事改写为诸宫调《西厢记》,为了与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相区别,后人叫它为《董西厢》是现存诸宫调最完整的本子。这样,小说故事又与曲融为一体,成为戏曲了。元代大戏剧家王实甫经过再创作,又将这故事改编为杂剧《西厢记》,作为戏剧的《西厢记》便完全成熟了。明、清人又写有《南西厢》、《翻西厢》、《续西厢》、《后西厢》等等。王实甫的《西厢记》在后代流传最广,其中唱词的优美,真所谓脍炙人口,而元稹原小说中的一些诗,如“待月西厢下”那一首,便被他采用。从传奇小说《莺莺传》到《西厢记》的发展演变历程,可以看出爱情诗词曲与小说戏剧的血肉关系。
唐、宋以后的文言爱情小说,明、清时代的白话爱情小说,明、清的爱情传奇剧,都广泛地利用诗词敷演故事。古代文人都要学诗,诗又运用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作家们将诗词引入爱情小说戏剧,是很自然的。甚至有的小说,就是以诗为故事线索。《唐诗纪事》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天宝末年,由于杨贵妃姐妹专宠,其他宫人极少能见到皇帝,所以多哀怨之思。一次,有人发现从御水(宫城河)流出来的一片落叶上,题有这样一首诗:
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
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
这显然是一位曾经得宠的宫女写的,现在被冷落了,所以有“悲秋扇”的咏叹。诗人顾况听到这件事后,和了一首诗道: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中断肠时。
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据说当时这事传到玄宗耳里,玄宗很震惊,将不少宫女打发出宫。然而到宣宗时,又发生了宫女落叶题诗的事,被卢渥所得,诗日:
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文人记载这类故事,自然是作为风流韵事加以欣赏的,其实这些诗句中包含了宫女们的多少辛酸和血泪。北宋时,刘斧撰文言小说集《青琐高议》,收有张实作的《流红记》,就是以宣宗时的那首题叶诗为线索,敷演出了一个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流红记》将时间移到唐僖宗时,说有个叫于韦占的儒生,一次在宫城河边洗手,无意间发现了那片题诗的红叶,心想这必然是宫中美人所作,于是也采来一片红叶,题上两句,投到河水的上游,让它流入宫中。他题的两句诗是: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后来,宫中放出了3000多个宫女,让她们各自嫁人。有人作媒,将其中的韩氏介绍给于祐,两人于是结了婚。一天,韩氏在丈夫的书箱中发现了那片红叶,原来就是她作的,而且还拿出自己保存的一片题诗红叶,就是于祐占放入河中的那片。事情真是巧极了,夫妻惊叹不已,抱头痛哭了一场。
著名的古典白话小说《红楼梦》,其中描写宝、黛爱情故事,也用了不少诗词。如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贾宝玉挨打后,黛玉哭肿了眼睛来看他;后来宝玉又叫晴雯去看望黛玉,顺便捎去两条旧绡子,黛玉于是动了感情,忘记了“嫌疑避讳之事”,提笔在帕子上写了绝句三首: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采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前二首写她蕴藏在内心深处的丰富感情,千言万语,集中用“泪”字来表达,真所谓“从秋流到冬,从春流到夏”。第三首仍是写“泪”,不过用了一个典故,使诗意更深化一步。传说舜南巡而死,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到湘江一带,眼泪洒在竹子上,于是变成了斑竹。因此黛玉在诗中说,她的窗户外也有许多竹子,不知道是否也变成了斑竹?曹雪芹用诗来表达林黛玉对宝玉的爱情,既符合她的身份和性格特点,又使小说含蓄而富有文彩,读者读后,文有尽而意无穷,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
当然,并不是说只有爱情小说、戏剧才用诗词,非爱情类的小说、戏剧同样大量使用,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就不少。只因诗词便于抒情,所以爱情小说、戏剧中的诗词也特别优美,我们举此以见一般罢了。
称量天下,管领春风
——才嫒诗词一瞥
女性的文学创作才能,决不比须眉——男人差。但由于我国长期的封建制度,扼杀了她们受教育和创作的权利,致使她们的智力没有得到充分的开发,这是很可惜的。尽管如此,历代女作家仍不乏其人,她们的名字虽大多被历史的灰尘所埋没,作品也多失传,但是仍然无法完全掩盖她们智慧的光芒,仍有一部分作品流传到今天,使我们能欣赏她们的文采风流。
唐代上官婉儿有“称量天下”文章的本领。唐人又有诗赞叹女诗人薛涛道:“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是的。她们是管领春风、独擅骚雅的女人,这足以令中国妇女扬眉吐气!不让须眉的女人们
妇女作诗,在古时候就有了。远的不说,收在《诗经》中的就有不少,如《草虫》,据说是一位大夫的妻子写的;《泉水》,则是一个嫁给诸侯的女子,父母死了,想回娘家去吊丧,然而未能得到夫家的同意,于是写了这首诗抒发心中的痛苦。这些解释准确与否且不说,总之《诗经》中的妇女作品不少,如《氓》等是用妇女的口气叙述的,则其作者性别,大致可以肯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载驰》,《左传·闵公二年》明确肯定是许穆夫人作的,因此,至今有人称她“是一位有识有胆的爱国诗人,也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一位女诗人。”(程俊英《诗经译注》)完全可以这样说:几千年来奉为经典的《诗经》,是男人和女人共同创作的。
汉代的女诗人很多,现在有作品流传的,就有汉高祖的唐山夫人,江都王刘建的女儿乌孙公主,司马相如的妻子卓文君,时代不详的华容夫人,还有王昭君、班婕妤、赵飞燕等等。至于班昭,又称曹大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他哥哥班固的《汉书》没有写完就去世了,皇帝让她续写,又作有《女诫》,并且给皇后当老师。她现在虽没有诗传世,但凭她的才学,写诗恐怕不算什么难事。
魏晋南北朝时代,女诗人就更多了,最为人们称道的是蔡琰。蔡琰(177——?),字文姬,著名学者蔡邕的女儿,不幸在汉末军阀混战中为人所掳,成了匈奴人的妻子,后来曹操才将她赎回来。她的《悲愤诗》叙述自己的痛苦经历,十分感人,著名的《胡笳十八拍=》也有人说是她作的,后来编有诗集一卷流传。西晋的左芬,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她是大作家左思的妹妹,据说人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很有文才,所以晋武帝拜她为贵嫔。她的诗文现虽仅存20多篇,但原有文集四卷。女子而有集多达数卷的,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还是第一人。东晋太傅谢安的大哥谢奕的女儿谢道韫,也是一位有名的才女。有年冬寒,天正下雪,家人聚在一起,谢安与儿女们讲解评说文章,忽然雪下得很大,谢安脱口吟道:“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安二哥谢据的儿子胡儿(谢朗)接着吟道:“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高兴得大笑不已。这事在文学史上成了著名的咏雪的典故。谢道韫后来嫁给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凝之,她曾有文集三卷,后来也失传了,现在还有诗文传世。
唐代诗歌几乎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妇女能诗,就更是常事了。下面我们举一些著名的女诗人。
武则天时代的上官婉儿,是位很杰出的诗人。他是上官仪的孙女,因祖父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一家男口被杀,女的则被充人掖廷。传说婉儿的母亲郑氏怀孕时,梦见一位巨形神人给她一杆大秤,说:“拿着它,用来称量天下。”全家都觉得很奇怪。婉儿刚满月时,家人逗她:“称量天下的是不是你?”婉儿虽不能说话,却连连点头,像在答应似的。上官仪是太宗、高宗时代著名诗人,文坛领袖,所作的诗称“上官体”。婉儿在宫中也很好学,能文善诗,武后后期,已上升到掌管朝廷诰命的地位,中宗立,又拜为昭容。当时朝廷中经常举行宴会,皇帝、皇后、公主与有名的文士官僚一起赋诗,婉儿常为帝、后、公主代笔,群臣献上来的诗赋,由她评定等级,再给奖赏。
有一次,唐中宗到昆明池,群臣应制作诗百多篇,于是在帐殿前扎起彩楼,中宗叫婉儿从中选一首谱曲。婉儿坐在彩楼上,不中选的诗稿便从楼上丢下去,但见纸片飞舞,大臣们各认自己的名字,拾起来揣入怀里。末了,只有沈俭期、宋之问的诗稿还没有丢下来;又过了一阵,但见一张纸飞下来了,是沈俭期的。婉儿评论道:两人的诗功力差不多,但是沈诗结句没有力气,宋诗结句劲健。沈俭期心服,不敢争,宋之问的诗便被选中。据说这就是她母亲梦中所谓的“称量天下”。
上官婉儿的诗文,唐代曾编有集子流传,叫《昭容文集》,宰相张说亲自为集子作序。后来吕温作《上官昭容书楼歌》,赞叹婉儿的才华道:“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婉儿的作品《全唐诗》收得不少,诗风与她祖父差不多,主要是写宫廷生活,十分典雅富丽,可以看出她横溢的才华。
女诗人李冶,字季兰,中唐时人。她五六岁时就能作诗,又善弹琴,曾一度被召入宫中作操琴乐妓。她的作品流传很广,后人曾将其诗与薛涛诗合编为《薛涛李冶诗集》二卷。著名诗歌评论鉴赏家高仲武曾编选《中兴间气集>,口味很高,是不轻易许可人的,而独首肯她的诗,说是自鲍照以下,很少有人能和她相比,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便是五言诗中绝佳的意境。中唐著名诗人刘长卿,称她是“女中诗豪”。如她作的《三峡流泉歌>,既极三峡的磅礴气势,又极乐曲的声情之妙,确实是难得的好诗。其中一段是:
三峡迢迢几千里,一时流入幽闺里。
巨石崩崖指下生,飞浪远波弦中起。
初疑愤怒含雷风,复似呜咽流不通。
回湍曲濑意将尽,时复滴沥平沙中……
前面我们介绍帝王诗词时,曾谈到唐德宗召贝州宋廷芬的女儿宋若昭的事。宋廷芬的儿子都愚昧不可教,但五个女儿若华、若昭、若伦、若宪、若荀却很聪明,能写诗作文,其中又数若昭的诗文最高。姐妹们都不喜涂脂抹粉,梳妆打扮,也不愿嫁人,就喜欢读书。被召人宫后,德宗亲自考核她们的诗文,又问经史大义,对答得很好。德宗十分高兴,将五人都留在宫中。德宗与大臣唱和时,五人也一齐参加,大臣不以侍妾看待她们,称呼她们为“学士”。贞元时,宫禁中的图书,由若华总管。穆宗、敬宗、文宗三朝的大臣,都称呼若昭为“先生”。除若伦外,其他四姐妹有诗流传到今天。
薛涛,是中、晚唐最著名的女诗人。涛(770—832)字洪度,原籍长安(今西安),父亲薛郧在成都做官,死在任上,她与母亲于是定居成都。还在岁的时候,她父亲有一天在院子中闲坐,指着井边一棵梧桐树,随口吟了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干人云中。”父亲要她接着吟下两句,薛涛随口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十多岁时,她的诗名就已闻于远近了。韦皋为西川节度使时,叫薛涛到幕府陪酒赋诗,于是入了乐籍,这时才17岁。20岁时,她脱离了乐籍,隐居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种枇杷满门。韦皋治理成都20多年,很有成绩,继任的又多是他的门生,大多为当代著名文人,薛涛与他们有广泛的交往。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时,很重视她的才能,为她向朝廷奏请“校书郎”的官衔,虽没有批准,但当时人们仍称她为“女校书”。薛涛曾创制了一种深红色的小笺,专门用于写诗献酬,号称“薛涛笺”,风行了1000多年。后人又传说她取井水造笺,所以又有“薛涛井”遗迹。薛涛的作品很多,宋代有(锦江集>刻本五卷流传,共收诗500首。
薛涛的诗到现在虽大多散佚,只存90多首,但在唐代评价很高,并且受到历代文人的喜爱和重视。如中唐著名诗人王建有《寄蜀中薛涛校书>诗,对她很敬仰,道: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大诗人元稹也曾向她寄诗,对她评价很高: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唐末张为作<诗人主客图>,以李益为“清奇雅正主”,“升堂”的有七人,其中方干、贾岛、项斯等,都是著名诗人,而薛涛也是其中之一,可见她在唐诗中的地位。“清奇雅正”,是对薛诗的中肯评价。宋以后各代,直到当今,文人们评论、记述和歌咏薛涛及其遗迹的很多。如明代大文豪杨慎评她的诗说:“薛涛诗有讽谕而不直露,深得诗人的妙处,要是李白见了也应叩头,元稹、白居易一流人,只好纷纷停笔了。”这固然有些过于抬高溢美,但至少说明人们决不敢邈视这位女诗人。事实也正是如此。如大和四年(830)李德裕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时,曾在成都府治的西边修起一座“筹边楼”,薛涛作了一首叫《筹边楼》的诗,道: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第一、二句写楼的高大壮丽,直与白云飞鸟相接,十四州中没有比它更雄伟的建筑了。第三、四句的意思是说,各位将军不要再贪心羌族人的马而挑起冲突了,你站到楼的最高层看看,已经可以望到边界了。杨慎所说的有讽谕而不露,这首诗是鲜明的例证。她在诗中对当时十分重大的政治问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对诸将进行规劝,而诗意却很含蓄,实在不容易。
中唐时张建封的妾盼盼,晚唐女道士鱼玄机,都以诗闻名,有诗流传到现在。
宋代以诗词著名的自然要数朱淑真和李清照,但她们两人之外,能诗擅词的女子还不少。
真宗东封泰山后,下诏访求天下的隐士,得到杞县人杨朴,据说能写涛。到召对时,杨朴自说不会作诗。真宗问:“你临来时,有没有人写诗送行?”杨朴回答说,只有臣的妻子有一首,是:“更休落魄耽杯酒,且没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者(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罢大笑,放他回去(见《东坡志林》)。这位老太太的诗,固然很浅俗,她大概没有多少文化,以为丈夫这回去见官,一定要丢脑袋,随口吟出这么几句,却很有风趣。
真宗时宰相寇准有位侍妾叫茜桃,曾作《呈寇公》绝句两首: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
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
这位侍妾大概是寒家女出身,很理解“织女”们的艰辛,诗中为她们大抱不平,而对寇准这类上层统治阶级成员奢侈荒淫的生活深表不满,思想、艺术价值都不低,在宋诗中不可多得。宋仁宗时,刘元载妻、詹光茂妻、赵晟的母亲三位妇女,都能作诗,孙冕曾将她们的诗收集起来编成集子,叫《三英集》。《三英集》虽久已失传,但其中的个别篇章还流传至今。如詹光茂妻的《寄远》,据说是叫丈夫回来照顾病母的,是一首很好的怀人诗:
锦江江上探春回,销尽寒冰落尽梅。
争得儿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王安石家中的妇女,几乎人人能作诗词。他的夫人吴氏,曾写小词约亲戚游西湖,调寄《定风波》,说:“待得明年重把酒,携手,那知无雨又无风。”前人评为“洒脱可喜”。安石有个妹妹嫁张奎,封长安县君,能诗,尤其多佳句,前人特别赞赏她“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两句。安石有三个女儿,也能作诗。如嫁吴安持的女儿,曾有诗《寄父》,道:“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里远,依然和泪看黄花。’’王安石接到诗后,送她一部新译的《楞严经》,并和诗一首,有“好读《楞严》莫忆家”句。
宋代妇女不仅能诗的多,而且不少人还有诗集流传。如南宋初何师韫,嫁临川饶氏,40岁守寡,有诗集。陈氏,号梅庄。嫁县丞胡某,有诗集,其中《述怀》一首描写女性心态很生动:“一片愁心怯杜鹃,懒妆从任鬓云偏。怕郎说起阳关意,常掩琵琶第四弦。”四川巴县的谢慧卿,有《闰余集》。上述集子《宋诗纪事》著录,都久已失传。宋代妇女诗词集,现在还存世的,除朱淑真、李清照集外,只有宁宗杨皇后的《宫词》了。
宋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形式是词,自然能作词的女子也很多。因词是能唱的,所以填词的又以歌女或妓女为多,翻开《全宋词》就很清楚。这里只举一例。李之问任长安(京兆)仪曹,满任后到京师(开封)改秩,遇上一位有名的妓女叫聂胜琼,李之问一见就喜爱上了。过了一段时间,李要回去,胜琼在莲花楼上送别,唱了一首词,末句是“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李之问听后,深为感动,又留连了一个多月。然而妻子一再来信催促回家,两人只得告别。隔了不到十天,胜琼作了一首《鹧鸪天》词寄给之问。之问在半路收到词稿,将它藏在箱子里。回家后,词被他妻子发现了,他只好如实“坦白”。他妻子也爱词。认为那首词写得清丽劲健,很高兴,于是办了妆奁,叫李之问去京师将她娶回来。后来胜琼去掉当妓女时的那些华丽妆饰,对李妻很尊敬,一家人和和气气。聂胜琼寄的《鹧鸪天》是这样写的: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下面介绍朱淑真和李清照,她们是宋代两位最杰出的妇女作家。
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末南宋初在世。她从小懂音律,擅诗词,工书画,是一位很有文化教养的大家闺秀。少女时代,她对未来充满幻想,希望得到个理想的丈夫,以便“分付萧郎万首诗”,过着有高雅情趣的家庭生活。然而命运却捉弄了她,大约是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于嫁给一个“俗吏”、“庸夫”为妻(有人说是“市井民家”,恐不准确)。这位丈夫只知道在外地做官,却不懂得感情生活,“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裁诗?”她精神上感到十分寂寞。后来,大概因感情不合,无法再处下去了,只好回到娘家,长期过着孤寂的生活,郁郁寡欢,抱恨终身。当时人们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说“自古佳人多薄命,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
朱淑真一生写过很多诗词,据说大都被她父母烧了,流传下来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当时有个叫魏仲恭的人为她编成集子,得诗十卷,因其中多“忧愁怨恨之语”,所以取名为《断肠集》。后来又有人作注,在十卷之外增加了七卷,今共存诗300多首。此外还有《断肠词》,今只存30多首。在现在有集子流传的古代妇女作家中,算是够多的了。
朱淑真的诗词虽然多是歌咏人生的不得意,但她是个刚强的女子,如在《秋日述怀》诗里所写的:“妇人虽眼软,泪不等闲流。我因无好况,挥断五湖秋。”因此,她作品的题材还是比较广泛的。她平生爱花,写过不少咏花诗,而最爱的则是竹、梅。这原因很简单,因为“纷纷桃李皆凡俗,四时之中惟有竹”(《代谢人惠墨竹》)。不仅如此,在她心目中,竹简直就是忠臣烈女的化身。《咏直竹》写道:
劲直忠臣节,孤高列女心。
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
至于梅花,更不消说,那傲霜雪的性格,正是她自己的写照“梅花恣逞春性情,不管风姨号令严。”(《雪》)又《菩萨蛮·咏梅》道
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霜钩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
朱淑真虽是一女子,却写了《咏史》诗一卷,评论了汉初能君王将相。如《项羽》第二首:
盖世英雄力拔山,岂知天意主西关。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
朱淑真的诗词,前人评论为有“雅致”,“清婉”。她的诗语言明畅,形象生动,感情真实,善于把自己的哀怨悲愁用简淡的诗语含情脉脉地表达出来。这在封建时代很不容易。在中国文学史上,朱淑真是一位有成就的、不可多得的女诗人。
比起朱淑真来,李清照的早年要幸福得多。清照(1084—1151)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父亲李格非,官礼部员外郎。是位学问家;母亲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能文擅诗。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地位显赫、又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家庭,自然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因而诗、词、文,书、画、乐,无一不擅长。她的婚姻很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丞相赵挺之的小儿子赵明诚。明诚是个金石学家,也通文学,著有学术价值很高的一部书叫《金石录》。传说明诚还是小孩的时候,父亲就为他物色妻子。有天睡午觉,他梦见读一本书,醒来后只记得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父亲想了很久,解释道:“你大概要得个能作文词的媳妇吧。‘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这不是说你要成为‘词女之夫’么?”后来果然与以诗词擅名一时的李清照结了婚(见《琅环记》)。
婚后,两人诗词唱和,共同搜集金石书画,校勘古籍,可谓情投意合。明诚当时还在太学读书,每到请假回家时,就用半贯钱到相国寺买碑文,到家后小俩口相对展玩品评。清照的记忆力特别好。每吃完饭,小俩口到“归来堂”饮茶,指着堆积如小山的书籍,说某件事记在某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以是否说中定输赢,赢了的先喝茶。往往一齐开怀大笑,茶还没有喝,就已经泼洒在胸前衣服上了。这时期,李清照的生活真比蜜还甜。
但是中年以后,李清照与国家一起遭到不幸,生活发生了巨大转折。靖康二年(1127),金兵南下,和平安宁变为腥风血雨,她们一家与许多人一样,只好逃难到江南,费了很多心血搜集起来的金石书画丢失殆尽。这对她的打击虽然很大,但幸好与丈夫相依为命,日子还过得去。建炎二年(1128),赵明诚授知江宁府(今南京),清照的诗兴未减,每到下雪天,她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顺着城墙边走边搜寻作诗的材料,要是得到佳句,便邀丈夫一起唱和。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年,赵明诚授知湖州(今属浙江),在到湖州的路上,大约是中了暑,突然病故了。这对李清照说来,简直是晴天霹雳。致命的打击,使她在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两方面都失去了依靠,决定了她后半生生活的孤苦零丁和颠沛流离。她曾迫不得已改嫁,但是时间很短,最终在离乱和贫困中度过了悲惨的晚年。
李清照虽诗、文兼长,但成就最大的还是词,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词人。她前期由于生活美满,词的题材自然较窄,以写闺情为主,如果也有不足和忧愁的话,那就是与丈夫的离别和相思了。下面这首《如梦令》小词,反映的是优裕美满的生活,可代表她这时期词的风格: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南渡以后,国破家亡的严酷现实,生活的巨大变故,也引起她词风上的改变。正好她晚年也有一首《如梦令》,与问海棠时生活在富贵窝中的娇小姐(或少夫人)比,何止天壤之别:
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前欲眠时,影也把入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李清照现存《漱玉词》,宋代有六卷本,又有十二卷本,现存有五卷本,而新整理校注的本子有好几种,多题《李清照集》。李清照词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名篇很多,她的名字,在中国文学史上永远放射着光芒。
元代的主要文学形式是曲,女曲作家不少,可惜作品多失传。现在有名字可考的,只有十多位,也还有少量篇章存世,使我们能欣赏她们的文采风流。
明代以后,由于道学盛行,对妇女的封建约束加强,妇女的地位更加下降,但是仍然代有才媛,她们管领春风的本领,是扼杀不了的。比如清代吴兴(今浙江湖州)女子沈彩,字虹屏,就她嫁给平湖陆梅谷炬为妾,曾手抄《鄱阳集》,盖有她的图章“梅谷掌书画史沈彩虹屏印记”,被近代大版本目录学家傅增湘先生定为善本。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女性诗词特点之一
女性的特点是细心,因此女作家的作品,往往感情细腻,手法巧妙。她们对外界事物特别敏感,尤其是季节气候的变化,人事的消长,年龄的增加,心绪的好坏,容颜的盛衰,以至春花秋月,鸟鸣虫吟,无不关心,因此给人“多愁善感”的印象。这类题材和内容,在她们的作品中占了重要地位。这自然与她们的生活有关。她们不像男人,从小就必须留心科名,然后浮沉宦海,担负起“治国平天下”的责任。封建时代的妇女,从幼到老,大都生活在家庭的小圈子里,被排斥在重大的社会活动之外,闺门了她们的视野,所能猎获的题材范围,大概主要是这些了。当然,上述题材和主题,不是说男性作家就没有,只是说对妇女
作家说来,显得特别突出和重要。因此女诗人、词人写花、节令、家庭婚姻等,最能体现妇女诗词的特点。
花,无疑是女诗人们笔下的常客。她们将各种各样的花收拾入诗,往往写得色香具备,文情兼茂,花如人,人如花。唐代女诗人薛涛,曾歌咏过菊花、金灯花、朱槿花、莲花等。五代时蜀后主花蕊夫人,有《宫词》一卷,其中不少是写花的,如写牡丹:
牡丹移向苑中栽,尽是藩方进入来。
未到末春绿地暖,数般颜色一时开。
又如写海棠:
海棠花发盛春天,游赏无时引御筵。
绕岸结成红锦账,暖枝犹拂画楼船。
不过写花写得最好的,还要数宋代女诗人词人。谢景山的妹妹谢希孟,嫁给陈安国为妻,她的诗得到了欧阳修的赞赏,欧阳修曾作序,评的诗“隐约深厚”,认为很有古代幽闲淑女的风采,“非特妇人之能言也”。希孟今存一首《咏芍药》,道:
好是一时艳,本无千岁期。
所以谑相赠,载之在声诗。
诗中三、四两句,用《诗经》的典故。声“诗”指《诗经·溱洧》,写一对男女在一起时的欢乐情景,其中有“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句子。谢诗的意思是说,芍药虽艳丽,但只鲜艳一时而已,有如男女间的欢好,哪能长久,所以《诗经》中男女戏谑之后,用芍药花相赠。这诗在写花的同时,赋与了较深的感慨,起越了单是对花的“形”的描写。谢希孟还写过歌咏牡丹、蔷薇、凌霄、朱槿、曼陀罗花、蝴蝶花等等名花的诗,如写牡丹道:“为花虽可期,论德亦终鲜。”写蔷薇道:“勾牵主人衣,一步行不得。”这就不仅写出了花的特征,而且写出了花的“神”,高出一般的咏物诗。
又如宋代有个叫李珦的女子,八岁时就能写诗,嫁给王常为妻,后来不幸淹死了。她写过一首《榴花》诗,说:
烈火真红轻皱面,晨霞碎剪贴枝条。
金刀刺出猩猩红,溅落芳丛久不销。
这首诗极善于用比喻。以烈火、晨霞,以猩红的血,比拟那热烈繁盛的石榴花,又是用诗的形象的语言,读来很有味,丝毫不觉得繁复,像“溅落芳丛久不销”句,蕴含着无穷的韵致。
在宋代,词的普及程度恐怕超过诗。因为词是配乐演唱的,有声的乐章,比无声的诗篇自然更易流传。尤其是那些有一定文化修养、聪明伶俐的歌儿舞女,她们在演唱他人词章之外,又时时自作,而自作词中,花是信手可得的题材。因为无论是花的颜色或命运,都与她们自己相似。且看宋代歌妓写的几首咏花词。
南宋间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从小通琴棋书画,丝竹歌舞,有时又作诗词,颇有新奇语。唐仲友守天台的时候,曾在席间叫她赋红白桃花,立时就成了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自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噌记,人在武陵微醉。
“武陵”,即武陵溪,在今湖南常德,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说的桃花源所在地,用来点明桃花。这首词似乎没有多少深意,但她咏花如此敏速,又很切题,甚是难得。又如宋吴七郡王的两个爱姬梅娇、杏倩(又作“俏”),曾各自以梅、杏作《满庭芳》词一首以自夸,梅娇的词写道:
一种阳和,玉英初绽,雪天分外精神。冰肌玉骨,别是一家春。楼上笛声三弄,百花都未知音。明窗畔,临风对月,曾结岁寒盟。 笑杏花何太晚,迟疑不发,等待春深。只宜远望,举目似烧林。丽质芳姿虽好,一时取媚东君。争如我,青青结子,金鼎内调羹。
杏倩的词则嘲梅道:
景傍清明,日和风暖,数枝浓淡胭脂。春来早起,惟我独芳菲。门外几番雨过,似佳人细腻香肌。堪赏处,玉楼人醉,斜插满头归。 梅花何太早,清疏骨肉,叶密花稀。不逢媚景,开后甚孤栖。恐怕百花笑你,甘心受雪压霜欺。争如我,年年得意,占断踏青时。
这两首词,我们不必以出于姬妾之手而小看,尤其是咏梅词,应该说是同类题材词中的佳作。两首词都把花人格化,虽有游戏的一面,却都写出了梅、杏独具的风采和品格。后人根据这两首词,敷演出题为《梅杏争春》的小说。
宋代最著名的两位女诗词作家朱淑真、李清照,都是咏花的专家。
朱淑真最爱的是梅、竹,其实在她的诗词中,可看到各色各样的花卉。她热爱百花,百花于是在她的诗词集中盛开。《惜花》诗写道:
生情赋得春心性,剩选名花绕砌栽。
客到且堪供客眼,诗悭聊可助诗才。
低丛高架随宜有,浅紫深红次第开。
便做即今风雨限,要看香艳绣苍台。
这位女诗人,简直成了护花仙子了。花既可供客人观赏,又可助诗才,岂能不“高丛低架随宜有”呢?《移花》诗又写道:
自移红药绕栏栽,粉腻香娇逐旋开。
且与幽人充近侍,莫教风雨苦相催。
原来她把花看着自己的“近侍”,陪伴她渡过郁郁寡欢的人生。是她精神的寄托,是对性情的陶冶。古人以牡丹为花王,芍药是花王的“近侍”,这里她又自比“花王”了。翻开朱淑真的《断肠诗集》及词集,可见她写过许多花,如杏花、梨花、桃花、海棠花、荼蘼花、牡丹花、瑞香花、芍药花、芙蓉花、长春花、蔷薇花、樱桃花、荷花、兰花等等,当然少不了她最喜欢的梅花。朱淑真咏花而又不仅是咏花,往往意在花外,有所寄托。如《牡丹>诗:
娇娆万态逞殊芳,花品名中占得王。
莫把倾城比颜色,从来家国为伊亡。
这是将牡丹与娇娆亡国的杨贵妃相联系,因李白曾写过“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诗句。又如《黄芙蓉》诗:
如何天赋与芬芳,徒作佳人淡伫妆?
试倩东风一为主,轻黄应不让姚黄。
“姚黄”是牡丹中的名贵品种,据说是千叶黄花,出于百姓姚氏家。这首诗是为黄芙蓉抱不平,认为像黄芙蓉这样芬芳的花朵,不应该仅仅是“佳人”,而并不比花王“姚黄”差,可恨“东风”不公平。再如《后庭花》:
岂意为花属后庭,荒迷亡国自兹生。
至今犹恨隔江唱,可惜当时枉用情。
“后庭花”是一种花名,又叫雁来红,也就是小型的鸡冠花,有红、白二色。前面我们在谈亡国君主诗时,曾说过陈后主造《玉树后庭花》的事,古人认为是亡国之曲。唐诗人杜牧《泊秦淮>有两句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首诗就是利用了这些历史典故。如此写花,固然在“花”上寄寓了较深刻的意蕴,有着丰富的社会意义。
李清照写花,往往并不描摩花的形态,而是用淡淡的笔触,点出花的某一特色或品格,将其融入浓浓的诗意中,读来别具韵味。如前面举到过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最后向卷帘人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夜风雨,海棠花“瘦”了,自然使我们想到“浓睡不消残酒”的女主人,她不是也和海棠一样瘦了么?又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词的上半阕交待时间是重阳,下阕说“东篱把酒”,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所以词中虽不明言“暗香”是菊,但是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而作者最后说“人比黄花瘦”,“黄花”就是菊花,人与菊花竟浑然为一体了。据说这首词作于她与赵明诚新婚后不久,当时明诚在太学读书,清照作了这首词寄给他。明诚读后,自愧不如,又不甘示弱,一心要超过妻子,于是闭门谢客,废寝忘食,写了50首词,将妻子的那首也夹在其中,给朋友陆德夫看,请他评个高下。陆德夫阅读再三。说其中有三句最好,赵明诚赶忙追问,原来正是“莫道不销魂”三句。这恰恰证明了清照的词艺之高。李清照这时喜欢在词中用“瘦”字,所传达的青春少妇的情绪及心态信息,读者是不难想象的。
李清照的咏花词,如上面所举,往往辞逸意隽,情深意浓,精工自然,高雅传神。其实她所有的词,都具备这些特点。她在《孤雁儿》词序中说:“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于是她“试作”了一篇: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恨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谁与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笛里三弄”,指汉横吹曲中的《梅花落》。“吹箫人”指箫史。传说箫史教秦穆公之女弄玉作凤鸣,弄玉于是嫁给他,一天两人乘凤仙去。根据这句文意,再参以末句“没个人堪寄”,这首词应作于赵明诚死后,所以全词充满了未亡人的深深哀痛。词着重在写“梅心”,由梅心而引出“春恨”。“梅心”也就是人心。作者写梅,略形而重神,深入其里,使花为传达人的感情服务,这就显得雍容高雅,不落俗套。
除上述外,李清照还将桃花、梨花、荷花等等一一收拾入词。有两首词专咏桂花。其一《鹧鸪天·桂花>道: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岁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由于女性爱花,写花,因花致慨,对花垂泪,几乎成了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共有特征。《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是个典型人物。她那令人回肠荡气的《葬花词》,固然出于曹雪芹之手,但是十分切合她的性格特点,这是大家所熟悉的。
种种恼人天气
——女性诗词特点之二
季节的变化,时日的早晚,以及风雨霜雪,阴晴寒暖,大概最能引起人们情绪的波澜,尤其是妇女作家,似乎对此更加敏感,所以她们写四季、咏朝暮的诗词也特别多。如《诗经》中的《君子于役》,是妇人思念她久役于外的丈夫的诗,诗中说:“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又说:“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天晚了,牛羊都回来了,聚到一起了,怎么能不思念在外地的人呢?他不会在忍饥受渴吧?又如《谷风》中的“习习谷风,以阴以雨”,《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等,都引发出女作者强烈的感情。
旧题汉代王昭君的<怨诗>,据说是将到匈奴时所作,是否真为昭君作且不论,而诗的开头就说:“秋木萋萋,其叶萎黄。”秋天萎黄的枯树,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悲苦,留下极不愉快的心理刺激。南朝时代的吴声《子夜歌》、《子夜四时歌》,其中也有许多因节令时间的变化而引起对人的思念的,如:“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夜长不得眠,转恻听更鼓。”“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又如下面两首: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夜长。
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第一首,因春花、春鸟、春风,引起她怀春的无限情怀。第二首,则由白露、秋风,使她想起远人需要寒衣。气候的变化,对妇女们感情的影响是巨大的。
唐代开元时,寇坦的母亲赵氏曾作过一首怀念儿子赴官路途辛苦的诗,题作《古兴》。天气的冷暖,时间的早晚,母亲自然格外关心:
霁雪舒长野,寒云半幽谷。
严风振枯条,猿啼抱冰木。
所嗟游宦子,少小荷天禄。
前程未云至,凄怆对车仆。
岁寒成咏歌,日暮栖林曲。
不惮行远道,空悲年运促。
前面介绍过被刘长卿称为“诗豪”的唐代女诗人李季兰,作过一首《得阎伯钧书》的绝句,道:
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
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
“玉箸”是眼泪,“银钩”指月亮。收到信是在天色已暮的时候,季节在秋天,萧萧风雨,已经够使人愁的了;晚上,她珠泪满面。为什么?这时天已晴了,只因对着那弯冷冷的月儿,——我们现在只能从诗人的情绪中感受到一定有令人悲伤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不可能弄清楚。诗人在诗中描写了那么多使人忧愁难堪的时令和景色,已足以说明一切了。 唐代吉中孚的妻子张氏,曾作过《拜新月》诗。“拜新月”是古代民间妇女的风俗,据说拜月能乞得幸福,能长寿。各种年龄层次和经历的妇女们,对着天上那同一轮皓月,自然引起澎湃的心潮,但又各自感受不同。张氏在诗中写道: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深笼桂,虚弓未引弦。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未安台,蛾眉已相向。拜新月,拜月不胜情。月临人自老,望月更长生。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仪,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月出月落,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小女子长大了,青年女子变老了。像东家那位老太太,追想往日红颜时,回看众多的晚辈,竞不由得“一拜一悲声断绝”。月亮是永恒的,年华却如此易逝,即非多愁善感,又岂能无动于衷?
这类诗篇太多了。我们再看看写得最出色的李清照词,就足以展示女性作品的这一特征。
前面已经引过的,如<醉花阴>中对重阳节的感受,已见她以时令抒情的特长。再如她的《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梦觉,-T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这首词写寒食节将近时的忧愁,大约是为怀念丈夫赵明诚而作。词的上阕集中写“心事”,下阕则集中写“新梦”。前人说心事难以言传,新梦可以意会,然而要道出那么多的烦恼,又何容易?斜风细雨,宠柳娇花,寒食节前的“种种恼人天气”,构成了她的“万千心事”。春寒,被冷,梦觉而起,因此有了“游春意”,于是出去看天晴没有?词人感情的波澜千回百转,无论是“心事”还是“新梦”,都用一条线索贯穿起来,那就是“天气”。是天气“恼人”,还是因人烦闷而恼天气?读者谁也不会诘究,而深切感受到的,只是女词人在风风雨雨的寒食节前,那真挚动人的情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利用“天气”抒情的绝妙效果。
李清照晚年写过一首更为绝妙的抒情词,那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历代评论家对这首词给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可与秦观、黄庭坚争雄,可与苏轼、辛弃疾比美,是词的“本色”,是“当行第一人”,等等。词中表现了作家晚年寂寞、孤苦、空虚、凄惨等极复杂的生活感受和心态,抒情色彩浓郁,十分富有感染力。前人最赞赏开篇的十四个叠字,后阕又用“点点滴滴”四个叠字与之照映,大大增强了表现力。这首词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是多方回的,如锤字炼句,如化用口语,都达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词中写了“乍暖还寒”,“晚来风急”,“细雨”,“黄昏”,——还是这些富有特征的气候,打开了作家感情的闸门,织出了冷清、凄惨和忧愁的阴森森的大网,无论是“三杯两盏淡酒”,还是“守着窗儿”,都不可能挣破。上一首词写早春,这首词写深秋,但是两首词所表现的情绪大致相同:愁。但我们读后,却丝毫不觉得重复。作家十分恰当地把握了分寸:前首只是“愁人”,而这首则是“怎一个愁字了得”,都是愁,但愁的程度不一样,这里已经是比“愁”还愁,愁到“凄凄惨惨戚戚”的地步。同是风雨,前面是“斜风细雨”,这里则是“风急”,是“点点滴滴”。前面还有“多少游春意”,这里则是“独自怎生得黑”。由此可见,写“天气”也并非简单,一定要与感情切合,情景交融,才能取得最佳的艺术效果。这除了艺术修养之外,关键是要有真情实感。李清照并非天生的词人,要没有她痛切的生活经历,是不可能写出如此感人的词篇的。即便是写天气,若是冷漠无情,“今天天气哈哈”,读来大约只能味同嚼蜡。
从上述诗词可以看出,风雨、黄昏、寒春、清秋、月光等天气及自然现象,最易引起妇女作家们的感情,也最适于表达感情的需要,从而构成女性诗词的一个重要特色。
金屋藏娇与长门秋扇
——女性诗词特点之三
婚姻与家庭,是封建社会妇女诗赋的“第一主题”。自从母系社会瓦解、家庭产生之后,妇女便“退守”到家庭的小圈子里,她们的文学创作,自然以婚姻、家庭为主。前面说过,《诗经》中已收有不少女性作品,如《柏舟》,大约就是反映要求婚姻自主的:少女爱上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伙子,一再表示那才是她理想中的情人,因而“之死矢靡它”——哪怕死了也决不会有二心;然而好事难成:“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母亲啊,天啊,不体谅我的心啊!
然而命运最悲惨的,大概要数弃妇。她们不仅没有婚姻自由,就是结了婚,在家庭中也没有应有的权利保障,要是不如公婆或丈夫的意,随时有可能被“休”而驱赶出门。所以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便有一个特殊现象,那就是有不少弃妇诗或同情弃妇的诗篇。《诗经》中最著名的弃妇诗,是《卫风》中的《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想当初,他千方百计厚着脸皮地追求她,然而嫁给他后,过了三年贫困辛劳的日子不说,他还变了心——“二三其德”,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现将贵州人民出版社《诗经全译》的译文录于下,以供参卖:
我做媳妇三年整,全家家务我担任。
起早睡晚埋头干,没有一天不困顿。
家业逐渐得遂心,你就越来越专横。
兄弟不知这情况,总是把我笑一场。
静下来后细思量,独自个儿把心伤。
原想和你同偕老,谁知越老越是糟。
宽宽淇水有个岸,长长漯水有个畔。
我俩小时一道玩,说说笑笑那么欢。
山盟海誓许了愿,谁知你不想从前。
从前快乐你不想,算了算了莫再讲。
《诗经》中还有一首叫《谷风》的诗,也是写弃妇的。那女子被抛弃了,男的又“宴尔新婚”,而她还迟迟不忍离去。她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谁说荼菜是苦味的呢?比起我来,就算是茶那样的苦菜,简直也像荠菜一样甜美!弃妇的话,真是字字血泪。
再如汉代古乐府诗《上山采蘼芜》,也是写弃妇的: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蘼芜,是一种香草。“缣”是黄色的绢,“素”是白色的绢,“缣”比“素”价钱便宜。“一匹”是四丈。这位弃妇在下山的路上遇见了从前的丈夫,问起他新结的老婆如何?于是引起了上述对话,那男人两相比较,觉得还是从前的妻子能干:“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他完全是把妻子当成劳动力,——能够增殖财富的工具。
前章我们介绍过的爱情悲剧诗<孔雀东南飞>,也是一首反映弃妇痛苦的典型作品。刘兰芝是位很勤劳能干的女子,她“鸡鸣人机织,夜夜不得息”,尽管有“三日断五匹”的劳动本领,然而“大人故嫌迟”——仍然免不了被婆婆“遣归”,终于酿成了痛彻千古的悲剧。
以上是民间弃妇诗,而且都不知道作者名。在封建社会,不仅是下层妇女地位低下,就是贵族妇女也是如此,历史上不知有多少皇后、贵妃,或被废黜,或被打入“冷宫”,在形式上虽与民间弃妇被赶出家门稍有不同,但实际上更加残酷,不少人因被废黜而遇害。这类诗在《诗经》中就有了。《诗经》的《绿衣》,按传统的解释,说是卫庄公的夫人庄姜,因妾进谗言,失去了夫人的地位,于是作了这首诗,对自己的遭遇悲伤,因而诗中一再说“心之忧矣”。又如《终风》,据说也是庄姜写的,但根据内容,大概是写民间妇女受丈夫虐待,这里可不述。再比如汉武帝的大姑妈(长公主)有个女儿叫阿娇,武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大姑妈问他:“阿娇好不好?”武帝回答道:“好!我要是得到阿娇作妻子,一定要修金屋子让她住。”这就是后来“金屋藏娇”这个典故的来历。后来他们结了婚。阿娇姓陈,她就是陈皇后,果然十分受武帝的宠爱。但是陈皇后十多年不生孩子,武帝于是又宠爱上卫子夫了,陈皇后很气愤,多次寻死,但仍然不能打动武帝的心,终于“皇后”的地位也被废了,只得退居长门冷宫。传说陈皇后知道司马相如的文章写得好,于是用黄金百斤请他作了一篇《长门赋》,抒发她的愁闷悲思;武帝读了那篇赋,也感到悲伤,又与她重新合好了。其实这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不过是想为悲剧添个喜剧的结局罢了。
陈皇后失宠的故事,引起人们的同情,因而便有人作了一首“流行歌曲”,叫《长门怨》,歌词的最后两句是“无复金屋念,岂照长门心”。富贵如阿娇——陈皇后,竟有如此命运,自然在后代引起强烈的共鸣,无论女诗人男词客,模仿作《长门怨》(或叫《阿娇怨》)的不少,作者们虽然多不是“弃妇”,但是她们既借此发思古之幽情,也是借题发挥,抒写自己的感慨。如唐太宗的徐贤妃,八岁就能作诗文,曾写过一首《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
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昭阳殿,是汉代皇后住的宫殿名。既然有了新宠,被冷落的“旧爱”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哪里还收得回来?徐贤妃是一位很有见识的女子,据说当初太宗召她入宫,她很久都不去,太宗发怒,她只好写了一首诗上进,道:“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可见她是一位稳重而有头脑的女子。失宠这类事情,她大约耳闻目睹的很多,所以当初迟迟不愿进宫。
唐代还有一位刘氏女子,用七言绝句的形式作了两首《长门怨》,诗写得很好,生动地表现了宫女们的痛苦:
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如雨到昭阳。
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
学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
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唐代男诗人作《长门怨》的也不少,如大诗人李白,曾写过两首,第一首道:“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更可笑的是和尚诗人皎然也写了一首,说:“春风E1日闭长门,摇荡春心似梦魂。若遣花开只笑妾,不如桃李正无言。”由“金屋藏娇”到“长门怨”,反映了古代妇女的普遍命运,所以为历代文人所乐道,诗文中用这个典故的就更多了。
相似的例子,汉代还有一个。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曾经宠极一时,但后来成帝又宠赵飞燕姐妹,于是班氏便被冷落,只好到长信宫去陪伴太后。班氏自然有满怀怨愤和痛苦,因而写了《怨歌行》,以抒发她的感慨和不幸: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齐纨素”,是齐地(今属山东)所产的一种素色丝绸类织物,汉代很有名,是贡给朝廷做官服的。诗中把自己比作不过是用纨素制成的一把扇子,天热时“出入君怀抱”,极被宠爱,而到秋天凉风吹来了,便被丢到一边,“恩情中断绝”。这就是像班婕好这类上层女性的遭遇,实际上只是皇帝的玩物和工具,因此“团扇”便成了她们命运的象征。班婕妤的遭遇,后人也作了一首歌曲,叫《婕好怨》,最早的歌词中有“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两句。历代文人拟作《婕好怨》的也很多,这里举两首妇女的作品。南朝时王叔英的妻子沈氏,曾有一首道:
日落应门闭,愁思百端生。
况复昭阳近,风传歌吹声。
宠移终不恨,谗枉太无情。
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
所谓“争分理”,是说争名分地位。其实封建帝王主要在好色,往往不管“名分”。宫女们为争宠而“谗枉”,是皇帝多妻制逼出来的,她们无论谁胜谁败,都是牺牲品,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唐代杨贵妃专宠多年,最后死于非命,就是明证。沈氏的这首诗,见识不太高明。唐代刘氏女的一首《婕好怨》,说她连秋扇都不如,读起来更为痛切:
君恩不可见,妾岂如秋扇?
秋扇尚有时,妾身永微贱。
莫言朝花不复落,娇容几夺昭阳殿。
这使我们想起自居易的诗《上阳白发人》。玄宗时,百多个少女同时被选人宫,然而“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这些可怜的女子,凄风苦雨消磨了她们的青春岁月,“人时十六今六十”,只能聚居在上阳宫里,打发着悲惨的晚年,命运哪能和“秋扇”比呢?
唐代女诗人张窈窕,居蜀中(今四川),颇受当时诗人的推重。她的身世不详,作有《寄故人》诗,合用了陈皇后和班婕妤两个典故,大概也曾被人抛弃。诗日:
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
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
不过据说唐代也有弃妇因作诗而和好的。毗陵(今江苏常州)有位妇女慎氏,是严灌夫的妻子,她因没有生儿子,被丈夫抛弃,于是作诗道:“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收一饷问。便是孤帆从此去,不堪重过望夫山。”严某读诗后深为感动,决定重新为夫妇,两人又和好如初。要真有这样的悲喜剧,诗歌的力量真是无穷了!
上面我们谈了女性诗词的三个特点,是就一般而言,其实她们也时有慷慨激昂之作。如李清照,词以多愁善感著名,却写过
颇为雄健的《夏日绝句》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项羽当年被刘邦围困在垓下,穷途末路,有人劝他赶快逃到江东,还可以称王。项羽不赞成,认为对不起江东父老,情愿自杀。李清照一反前人的见解,歌颂了项羽的英雄气概,实际上是对宋室偏安江南的讽刺。“寻寻觅觅”如清照,竟有如此惊人语,岂不羞杀须眉!
书卷与诗神
——兼谈诗词的用事用典
大诗人杜甫有两句诗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作诗需要才气,但单有才还不行,还必须有学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诗神”就会光顾他。像杜甫、苏轼、辛弃疾这类大诗人、词人,就都是饱学之士,所以诗作、词作内容博大精深,体现了极其深厚的文化素养。
“学”与“识”虽不完全相同,但往往又是联系在一起的。读书,就是继承遗产,向前人学习。只有转益多师,才能根深叶茂。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一个有成就的诗人、作家,同时又是学回家。
读书多,学问渊博,在诗词创作中的表现是多方面的,我们这里只谈一点,那就是用事用典。
我国古代的文化积累非常丰富,所以用典成为传统诗词的一个显著特点,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用典,就是在诗词中引用文献中的人物或故事。用典有许多好处,它能大规模地扩充诗词的容量,使之更具有历史感;它能把那些不易或不便直接说出来的意思,通过历史人物或事件间接地表达出来;用典又能使诗词的抒情或叙事更加含蓄、曲折,增加典雅美。总之,用典是诗词不可缺少的修辞手段,它被诗人们广泛采用着。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说:“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延之),而极于杜子美。”事实上,在颜延之以前,用典就已经很普遍了,比如曹植诗,就用典不少,而更早的屈原作品像《离骚》等,已大量引用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其实也就是用典。只要我们弄清了《离骚》中典故或传说的出处,读起来只觉得它们是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感到很美。杜甫说”“读书破万卷”,并不是说说而已,他到底读过多少书,现在虽然无法计算,但从他诗中所涉及的历史文献之广博,——比如据统计,单他写过和提到过的历史人物就达百多人,可知他读过的书何止万卷。不过宋代“江西派”诗人说杜诗“无一字无来历”,则是钻牛角尖。
这里我们简单分析一下大家熟悉的辛弃疾的《永遇乐》词,就可看出用典在内容表达和艺术修辞上的巨大作用: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革,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峰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题为《京口北固亭怀古》,“京口”即镇江,是辛弃疾65岁任镇江知府时作的。词中通过对孙权、刘裕的歌颂,表达了他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同时又引刘义隆北伐失败的历史教训,劝告当时正准备北伐的朝廷掌权者,要他们谨慎从事,不可像当年刘义隆那样草率北伐。这些话都不好直说,因此他在词中引述了不少历史人物,用了许多典故。除了本朝的史实之外,他主要用了这么几个事典:一,从“人道寄奴曾住”到“气吞万里如虎”,是说当年刘裕北伐的英雄气概。“寄奴”是刘裕的小名,他东晋末年在京口起兵北伐,消灭了鲜卑族统治者建立的南燕、后燕、后秦,一度收复了长安、洛阳等地,后来又推翻东晋,建立宋(南朝宋),他就是宋武帝。当年那北伐的英雄气概,直欲一扫河朔,真是“如虎”一般威武。二,“元嘉草草”三旬,写刘裕的儿子刘义隆,“元嘉”是他的年号。他也曾经北伐,攻打北魏,由于没有认真准备,结果大败逃归,并写诗道:“北顾涕交流。”这个典故中,又有一个典,那就是“封狼居胥”。“狼居胥”是山名,在今内蒙古,汉代霍去病曾追击匈奴,封狼居胥山而还,表示他的胜利。三,“可堪回首”三句,也是用刘义隆时代的事。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字佛狸)追击刘义隆的大将王玄谟,一直追到长江北岸的瓜步山(今江苏六合),并在山上建起一座行宫,后人称它为“佛狸祠”。四,“凭谁问”三句,用《史记》中廉颇的故事。廉颇是战国时赵国的大将,善于用兵。晚年被废。后来秦国攻赵,赵王想起用他,派人去探看,只见他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以表明自己威武如故;但是那人回报赵王,却说廉颇虽还能吃饭,但一会儿就拉了三次屎,说明已老不中用了。这里,辛弃疾是用廉颇自比,说明自己虽老,还能为国。家的恢复大计出力。作者通过这几个典故,委婉、含蓄而深刻地表明了自己对朝廷北伐的意见,包含了极其丰富的历史经验教训,读起来气魄雄壮而悲凉,短短的一首词,仿佛道出了千言万语,总结了千载成败的经验教训,而典故用得又是那么自然、贴切,就像说他自己要说的话一样。由此可见典只要用得好,对写出一首成功的诗或词十分重要。
不过用典过多,走向极端,则可能产生另一弊病:“掉书袋”。因此宋末人严羽曾反对“以学问为诗”(见《沧浪诗话》)。
诗词中是不是该用典?古人曾有过争论。有人说:《诗经》中的诗用的什么典,难道不是好诗?这当然是极端的例子。南朝钟嵘《诗品》说:诗是吟咏性情的,何必以用事为贵?“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都是写眼前所见;而“清晨登陇首”,有什么故实?“明月照积雪”,难道是从经史中来的么?古今的佳句,多不是从典故中来,而是诗人直观得来的。不过钟嵘的上述议论,目的是反对当时诗坛的坏习气,并不是说他不要诗人读书。他接着说:“大明(南朝宋孝武帝年号)、泰始(宋明帝年号)中,文章跟抄书差不多,近来的作者,渐成习俗,于是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泥补缀,蠹害文风已十分严重。”钟嵘提出的问题非常重要:诗人决不能为用典而用典,以典故堆砌诗句,而主要应当是抒写性情。那种像“书抄”似的诗,淹没了作者的真性情,失去了可读性,也就丧失了审美价值。
钟嵘所举的名句,都是即景抒情的,原不需用典,但要表达比较复杂的内容,往往又不能不用典,而典用好了,可以大大提高诗歌的表达能力。纵观我国传统的诗词歌赋作品,完全不用典的很少。看来问题不在于用不用典,而是该怎么用典。南朝诗人沈约说:文章应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事,二也;易诵读,三也。”这意见是很通达的,为许多诗人所接受。沈约作诗,就是遵循这个原则,当时有人评论说,他用事使人不觉得是在用事,好像就是他自己胸中的话。相反,南朝另一位诗人任昉就因用事过多,弄得文句不流畅,受到人们的批评。
用典太多,不仅是南朝诗坛的坏风气,后代也常有此弊。王安石曾批评说,诗家之病,是使事太多。有的人干脆取与他诗题相合的典故类编,这不过是“编事”,——虽工又有什么益处(参《西清诗话》)?王安石说的是事实。宋代诗人用典太多几乎是通病,也就是宋末严羽指斥的“以学问为诗”。包括苏轼、辛弃疾等大诗人、词人,也不能免于此弊,而且有时还相当严重。即如辛词,上面举的《永遇乐》,是他所要说的话太难直说了,在北伐问题上,他的心情太复杂了,所以不得不用典,还可以原谅;而其他许多词,则仍嫌用事太多,成为他在艺术上的一个缺点。后人批评宋人不懂形象思维,是有道理的。大约是因为有雄浑醇厚的唐诗在前,他们不得不另辟此蹊径吧。
总的说来,诗并不以是否用事为贵,书卷气太重,甚至“掉书袋”,只能成为“诗病”。但作诗又不能不用事,否则,人们又会觉得缺少“材料”(苏轼就曾批评孟浩然的诗少材料),显得浅薄,像是一杯淡酒,甚至是一杯白开水。两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凡事不能“过”,“过”则生弊。
古代诗人在长期的文学实践中,总结了十分丰富的创作经验,其中包括如何用典。既然事实上用典不可废,那么探讨怎样才能用好典,比批评用典更有意义。
古人曾提出过许多用典的方法,集中起来,可归纳为一句话:用事要无迹,像上面说过的沈约那样,由自己的胸中流出。
蔡僚《西清诗话》引杜甫的话说:作诗用事,要像禅家语说的“水中放盐,饮水才知道盐味”。蔡僚又评论说,杜甫的话筒直是诗家的“秘密藏”。他举例道,杜甫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两句诗,人们只觉得它敌得上造化的工巧,而不知道是在用事。其实两句都有典。第一句用《祢衡传》“挝渔阳掺,声悲壮”,第二句用《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因此蔡絛又说:善于用事的,如系风捕影,没有痕迹。不过他所举的杜诗的例子并不很恰当,“声悲壮”、“影动摇”是写实,而不是用典,他是根据“江西派”所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历”的观点,去字字求典,其实走上了迷途。不过他指出的用典没有痕迹的方法,基本上值得肯定。杜甫读书多而能“有神”,大概就因为有此“秘密藏”的原故。
用典如水中放盐,是要求把典故像盐巴一样融化在水里,不露丝毫痕迹,而典故已包含在诗意之中,不尝盐水就不知其味。这就要求诗人不要有意用典,而应自然妥贴,消化典故,使之成为自己的“营养”,不能食而不化。否则,就是前人所批评的“补缀”——像在衣服上打补丁一样,弄成和尚衲子,令人生厌,哪还有“神”?总之,诗词应以表达情感为主,而决不能在其中卖弄学问,淹没自己的真性情。
如何才能用事如盐融水呢?这是个艺术实践问题。王安石说诗人要能自己立意,而借前人的“事”以相发明,也就是说“使事而不为事使”。如果作品没有鲜明的主题,只顾堆积典故,那作者就只能成为典故的奴隶,像沈约所批评的那样,与抄书差不多。《漫斋诗话》说:要使自家机杼风骨先立,然后使典故与自家语作一体,否则便头尾不副,看起来全是别人的,与王安石的意见差不多。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又说用事不可牵强,诗人要根据内容的需要,非用不可,然后才用。只有这样,才能使事、辞融为一体,看不出补缀痕迹。古人有一个方法,叫“用其事而隐其语”,或叫“事如己出,天然浑厚”。用典时不可太露,生怕别人看不出,而应尽量不留斧凿痕迹。如此等等,都是些很好的意见。
用典不仅要与诗意贴切,事如己出,而且要避免用错。古人用典常有用错的时候,原因是读书多了,难免记不准确,而作诗时往往是凭记忆,不可能核对原文。《西清诗话》举王维“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两句,指出“不败由天幸”的事出自霍去病,而不是卫青。又如李白诗“山阴道士如相访,为写黄庭换白鹅”,然而王羲之写经换鹅,写的是《道德经》,不是《黄庭经》。这是诗人把王羲之写《黄庭经》给王修的事与“换鹅,的事混在一起了。至于杜牧诗中误用事,那就更多了。如杜牧《华清宫》诗曰:“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首诗写得很美,可谓脍炙人口,但是却用事失实。诗写杨贵妃居骊山华清池,喜吃荔枝,玄宗于是从数千里外给她运鲜荔枝的事。诗人对他们为追求奢侈生活而造成后来的天下大乱,进行了委婉的讽刺。但是根据历史记载,玄宗与杨贵妃是初冬十月到骊山,第二年春天即回宫,而荔枝是要盛暑才熟,季节不对头。诗虽写得好,但用事错,难免被人讥笑。由此可见,事用得好,可以使诗更美更深刻;若用得不当,又可能使整首诗失败,弄巧成拙。我们今天读像《华清官》这类用错典的作品,可以不管它的细节,体味它的诗意就是了。
总之,诗人不能无学问,“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以学问为诗”固然不好,但无学问也决不可能写出好诗。“掉书袋”决不是书读多了必然要产生的弊病,而是艺术修养问题,是用事的方法技巧问题,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
风格与诗派
在我们这个古老的诗的国度里,几千年来产生过许许多多的诗人,而诗人与诗人之间,他们作品的面目又各不相同,原因是每个人的创作风格不同。比如陶渊明的淡泊,杜甫的沉郁,李白的豪放,只要一读他们的作品,那是很容易感受和区别的。
什么是“风格”?有一句十分概括而明确的解释:风格即人。
诗为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也不能违心而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而诗人把自己的特点表现在诗歌作品中,便呈现出自己独有的特征,这就是风格。清人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鬯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拂郁人诗必凄怨,磊落人诗必悲壮,豪迈人诗必不羁,清修人诗必峻洁,谨敕人诗必严整,猥鄙人诗必委靡。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秉,非学之所至也。”这里叙述了各种不同个性的“人”在诗歌风格表现中的区别,是可取的;不过风格与个性又不完全等同,还决定于生活经历、学识修养等多方面的因素。
尽管风格千差万别,又可以归纳分类。《文心雕龙·体性篇》分的有“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等,《诗人玉屑》归纳的则有“含蓄”、“诗趣”、“高古”、“平淡”、“闲适”、“自得”、“绮丽”等等。据前人总结。还有沉着、洗练、劲健、风趣、自然、婉转、雄奇、沉郁、悲壮等等。当然,分类只是就大致而言,实际上还可以细分为许多种,也可以归纳合并得更少些。分类不过是力图描绘某种风格的特征,它是从许多作品表现出来的某种共性,并不是绝对的,我们千万不能在作品上去贴标签,说某一篇诗就属于某一类。
由于作家生活经历的丰富性及表现手法的可变性,所以一个作家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作品,风格也可能不尽相同。因此又表现出风格的多样性。
这里,选择几种常见风格,简单地作一些介绍和说明。
(一)含蓄。所谓“含蓄”,是指不把自己要说的意思明白地说出来,而将它包含在诗歌的意境、形象之中,让读者去咀嚼。我国古代的文艺理论家,很早就知道含蓄的道理,如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就主张“义主文外,秘响旁通”。就是说,要有言外之意,让人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内中包含着“秘响”,读者需用心灵去“听”。吴乔《围炉诗话》卷一说:“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就是说,诗不能太直太露,把什么话都说完了,否则就必然一览无余,读者没有思索回味的余地,还有什么必要去阅读呢?
含蓄的诗,真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不仅加大了诗歌的容量,而且更加深刻,耐人寻味。如唐代诗人李商隐有两句诗道:“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薛王、寿王,都是唐玄宗的儿子。杨贵妃原来是寿王的妻子,后来被他父亲夺去了。两人都去参加他们父皇的宴会,但是回来后心情却各不相同。这事与薛王无关,他自然可以“沉醉”;然而寿王呢?在宴会上又见到昔日的妻子,现在却成了父亲的宠妃,他的心情是如何沉痛,宴会时还能下咽么?一个“醒”字,不知包含了多少难言之隐!又如唐末诗人韩翃写过一首题作《寒食》的七言绝句,道: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诗读起来似乎很轻松,其实内中包含着十分丰富而深刻的内容。古时候寒食节不能点火做饭,在唐代,皇帝在这天往往取火赐给亲近大臣。“五侯”,东汉末太监单超等五人专权,一时都封侯,故称。所谓“汉宫”、“五侯”,这里是代指唐皇帝和当时的宦官,说明宦官的得宠。唐末与汉末一样,宦官专权,滥杀士人,政治十分黑暗,终于造成亡国。这首小诗,正是对当时宦官政治的尖刻讽刺,但是字面上却并不点出,当时的读者,用不着像上面那样解释,也能理会出其中深刻的含意。
再如宋代诗人林升的著名绝句《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杭州,是南宋的“行都”,当时叫临安;汴州,即开封,是北宋的首都。这首诗字面上并不深奥,但是诗意却非常深刻。南宋统治者偏安江南,尽情享乐,尽管他们口头上也经常高喊“恢复”,事实上却沉醉在“西湖歌舞”之中,上上下下,哪有所谓“中兴”的气象?这首小诗,真抵得上一部南宋衰亡史,蕴含了极为丰富的感慨。这就是含蓄。
(二)平 淡。我国传统诗歌创作,经过了许多代人的实践和总结,后来终于认定:“平淡”,才是高格调。南北朝时代。诗人追求靡丽,满眼金玉锦绣,满纸风花月露,然而内容空洞。从唐初起就逐渐为人所不满,终于被唾弃;而建安风骨,东晋末年陶渊明的平淡风格,逐渐得到肯定和发扬,诗歌创作于是取得了辉煌成就。
所谓平淡,是将深厚的感情和丰富的思想内容,尽量用朴素的语言说出来。平淡不仅要求语言朴素,不做作,不尚辞藻,而且要力求精炼,富于形象性。表面平淡,而内涵精粹;深入浅出,而富有情味。华丽的词藻充其量只能模形,不能传神,而诗歌贵在神似。
陶渊明的作品,达到了平淡的极至。他的诗没有华丽词藻,看似平常,然而细细咀嚼,却意味无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语言何等平易,而诗人的形象又何等鲜明,实在是传神妙笔。
唐代大诗人李、杜、王、孟,都在平淡上下过很深的功夫。李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评论道:“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唐末李商隐、温庭筠的诗爱用词藻,受到后人的批评。
宋代以平淡风格出名的诗人是梅尧臣。他自己说:“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和宴相》)又说:“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赠杜挺之》)当时欧阳修对他的平淡诗风十分赞赏。今人钱钟书先生也说:“梅诗时于浑朴中出苕秀。”他举出梅诗的许多佳句,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句:“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去,去作江西梦。”(见《谈艺录》)
平淡并不等于淡而无味。相反,平淡是对华丽的超越,是更高的层次。诗人往往先学华丽,再对它进行否定,才能达到平淡的境界。所以《韵语阳秋》说:“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芬华,然后可造平淡之境。”要达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王安石说得好:“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知心之言,甘苦之言。
(三)绮丽。曹丕在《典论·论文》中,主张“诗赋欲丽”。后来陆机作《文赋》,又说“诗缘情而绮靡”。因此在六朝时代,诗一直沿着“绮靡”的方向发展。所谓“绮靡”,主要是指词藻华丽,好用艳丽的字眼,构成色彩斑烂的诗境,而内容空洞浮泛,与词藻不相称,所以又叫“浮靡”。这当然是诗的弊病,因此从初唐陈子昂开始,就提倡“建安风骨”,力图补偏救弊,到盛唐时代,风骨兼备的诗风终于形成。
但是绮丽作为一种风格,又不可全废,特别是词。因为诗词是文学作品,不应该没有文采,否则就显得枯槁,读起来乏味;就是平淡,也并非完全排斥文采。问题的关键是要使文采与内容相称,力求文情并茂。宋蔡梦弼《草堂诗话》举杜甫“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风送客,樯燕语留人”为例,说他写得极绮丽,但是模写景物,亲切自然,所以妙绝古今。又如杜甫《蜀相》诗,乃吊诸葛孔明而作,其中“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两句,也写得富有色彩,但是它与整首诗吊古的内容相称,反有助于表达凄凉的情绪,所以很好。苏轼词《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下阕道:“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况周颐《蕙风词话》说:“曾湿西湖雨”是情语,并不是艳语;但是与前面三句相连,就成了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可见绮丽对于诗词创作来说,仍然十分重要。唐诗宋词,写得绮丽的很多,并不妨其为佳作。
(四)雄健。用奇妙有力的笔触表达丰富的想象,展现出非现实的诗歌境界,给人以广阔无垠的艺术想象空间和力拔万钧的力量,这就是雄健,或谓豪放,与现代输入的“浪漫主义”一词有些相似。李白《上云乐》说仙人“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又说“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如沙尘”,因而不能认识仙人的法力;《游泰山》形容自己登得高,说“举手弄清浅(指天河),误攀织女机”;《横江词》写风大浪高,则说“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无不显出雄健而豪放的风格。这类例子在李白的诗中很多,所以人们管他为浪漫主义诗人。其实杜甫诗也布丰富的想象,只不过这不是他的主要风格特征而已。中唐诗人李贺、宋代大诗人苏轼,诗风都很雄奇豪放。
雄健离不开艺术想象,但这种想象和夸张又要自然,与现实有一定的联系,切忌穿凿,无理取闹,或难于理解,费力不讨好。
(五)沉郁。慷慨悲凉、抑塞磊落之气构成的诗歌风格,叫沉郁。就是说,作者将他深沉郁积的感情,用宛转顿挫的笔法表达出来;胸中像是积压着千言万语,而只是曲折地透露一点点,读起来让人感到沉重,悲壮,欲哭不能,欲语无言。显然,这种诗风,一般宜用于表达悲愤、沉痛的内容。
沉郁的风格在杜诗中表现得极为明显,“沉郁顿挫”一词,也出于他的《进鹏赋》。杜甫身历安史之乱,国运的危急,人民遭受的巨大苦难,他心如火焚,不能不以沉郁的诗风发之。如《三吏》、《三别》,可谓沉郁之至。《新安吏》写“喧呼闻点兵”。而“县小更无丁”,只好“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临行时的场面极为酸楚:“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这是什么世道!诗人既为人民的痛苦流泪,但出于国家民族的利益,又不得不鼓励“中男”们上前线,于是安慰他们道:“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慷慨悲歌,真是字字血泪!
各个诗人的风格不完全相同,但却可以相近。在文学史上。人们常把一批诗歌风格、理论主张大致近似,时代约略相同,或者有某种联系的诗人群,叫做诗派。如东晋时的玄言诗派,稍后的山水诗派,盛唐时以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以及“大历十才子”、“元白”等,风格乃至题材都有相同或相近的地方,研究者们将他们分别归为一派。
后代,诗派逐渐多了起来,以至由不自觉而走向自觉结派。如宋初杨忆、刘筠、钱惟演等人在秘阁编书,都喜欢李商隐的诗歌风格,于是相互唱和,后来又把唱和诗编为一集,叫《西昆酬唱集》,于是人们称他们为“西昆派”。北宋末黄庭坚、陈师道等一大批诗人,提倡学杜甫,而特别讲究句法,提出如“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之类的诗歌理论,因其中大多数是江西人,所以叫“江西诗派”。南宋间,有人作《江西宗派图》,以杜甫为一祖,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三宗”,诗人的宗派意识进一步加强,师生相授,又刻有,《江西宗派诗集》,影响很大。南宋末,又有所谓“永嘉四灵”诗派、江湖派,也都印有诗集。
明、清时代的诗派就更多了。明代如以湖南茶陵人李东阳为领袖的“茶陵诗派”,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领袖的“前七子诗派”,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诗派”——前、后“七子”都主张诗宗盛唐。后来湖北人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叫“三袁”,他们反对模拟,当时叫“派”。而竟陵人钟惺、谭元春主张深幽孤峭的诗风,又叫“竞陵派”。清代,有王士祯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袁枚的“性灵说”、翁方纲的“肌理说”,也各自为派。词则有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西派,等等。
对上述诗派,我们这里不可能一一介绍(一般文学史书籍中都有叙述),只是由风格说到诗派而已。诗派自然有它积极的一面,如相互传授诗艺,或共同提出某种理论,对于扩大影响、发展诗学有好处;但是一旦宗派形成,涛人们往往执于一偏。至于末流,便弊病丛生。南宋至明代的诗派,这个毛病特别突出,客观效果很不好。所以在风格问题上,最好是提倡多样化,百花齐放,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为好,尤其不宜盲目模仿,寄人篱下。
从“推敲’’说起
唐代著名诗人贾岛,早年是位和尚。有一天,他骑着自己的跛驴子去拜访朋友李余,一路上搜索诗句,终于得了两句:“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反复吟诵了几遍,又想将“僧推”改为“僧敲”。到底是“推”好还是“敲”好?他拿不定主意,于是在驴背上伸手作推敲的姿势,惹得路上的人又好笑又惊讶,不知这人得了什么毛病。正在他比划“推敲”的时候,京兆尹、大作家韩愈出行,车队正打这儿经过,贾岛这时已入了迷,竟没有发现,不觉他的跛驴冲闯了韩愈的车骑。韩愈这时是首都长安的最高长官,按照当时的法律,冲闯是要治罪的。韩愈的随从将他捉到马前,贾岛不认识是韩愈,于是从实招来,说自己因为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实在有罪。韩愈驻马想了好一阵,说:“还是‘敲’字佳。”不但不治他的罪,倒觉得这和尚不一般,于是与他并骑回府,共同讨论作诗的方法,与他结为布衣
交,又教他写文章的方法,并劝贾岛脱离浮屠,去考进士。后来,贾岛果然考中了进士。
这就是著名的“推敲”这个典故的来历。贾岛以苦吟出名。所谓苦吟,也就是深思、精思,从对事物的精细观察出发,然后用最恰当的字、句去表达,直到最满意为止。这是十分不容易的,需要付出大量心血。贾岛“推敲”的故事见《唐才子传》,同书还有他苦吟的记载。在他冲闯韩愈的马队之前,已经闯过一次祸。那是一年秋天,贾岛骑着跛驴在长安街上漫无目标地走,当时正刮着凄厉的秋风,枯黄的树叶飘满了长安宽阔的街道。于是他随口吟道:“落叶满长安。”这句诗完全是眼前的实境,他颇感满意,于是想再吟一句,以与这句相对,不料很久都吟不出满意的句子。忽然,他灵感一下来了,吟出“秋风吹渭水”句——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不是绝妙的一联诗么?对诗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得到妙句更高兴的呢?狂喜之间,不料他的跛驴冲闯了大京兆刘乃楚的车骑。那次可不像后来遇上韩愈那样走运,刘乃楚没有韩愈的雅致,管他什么秋风渭水,把贾岛处以一夜禁闭,第二天才释放。同书还记载,贾岛每到年终的除夕之夜,便将一年来的诗作放到桌子上,烧香下拜,洒酒祝道:“这是我一年的苦心啊!”于是痛饮长吟一番,算是对一年的总结。像贾岛这样痴心于诗的人,也真够典型的了。他曾写过一联诗道:“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然后自注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二句三年得”恐怕有些夸张,但也可说明他对诗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本章开头我们引过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说明他对诗歌艺术的苦心追求。另据《唐诗纪事》,李白曾赠杜甫诗道:饭颗山下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因何太瘦生?总为前日作诗苦。
这诗大概有朋友间开玩笑的意味,但结合杜甫“死不休”的夫子自道,李白诗大约是写实的。这说明杜甫对诗确是苦心构思,磨砺精工,毫不马虎。他能成为伟大诗人,当然并非因为苦吟,但与此又不无关系。这对后代,包括上面所说的贾岛,大约都有影响。
中唐诗人李贺,也以苦吟出名。他写诗,先是没有题目的,每天骑着一匹驴子,跟着一个小奴,背一个破烂的古锦囊出游,要是得了一两句,就写下来丢进囊中。晚上回家后,他母亲便叫婢女从锦囊中掏出那些零章断句的诗稿。李贺晚饭后研墨叠纸,冥思苦想,足句成篇,然后加题。他母亲见儿子作诗这样苦,感叹道:“这孩儿怕是要呕出心来才了事!”大概是构诗太劳累,他在二十七岁时就短命死了。李贺诗以想象奇特见长,写出了不少警句,如“王母桃花千遍红”(《浩歌》)、“几回天上葬神仙”(《官街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等等,历来为人称诵。大概因为他的想象力经常上彻天穹的原故,所以对
于他的死,也有十分奇妙的传说,据说临死时见有一个骑赤龙穿红色衣服的人,拿着一版诏书,称天帝召他去为新修的白玉楼作记。
中唐另一位著名诗人孟郊有诗道:“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而方干则日:“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整夜的苦吟,一生心血都凝铸在诗中,体现了古代诗人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而现存的几万首唐诗,不知道倾注了唐代诗人的多少心血!
唐末著名诗人杜苟鹤《维扬冬末寄幕中二从事》诗道:“典尽客衣三尺雪,炼精诗句一头霜。”满头白发,是诗人付出的昂贵代价,获得的则是“炼精”的诗句。这体现了古人的价值观。同时也是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甘于淡泊、追求事业的传统。
裴说,在唐末也以苦吟出名。当时举子行卷之风很盛,不少人以多为贵,而裴说行卷只有十九首诗。头年没有中,第二年他仍旧拿那十九首去行卷,有人讥笑他,他说:“就是这十九首诗还没有得到人家的赏识,哪还有空另作呢?”唐哀帝时,他终于以甲科中第。裴说诗因出自苦吟,所以前人评论说很工稳。他有两句诗自道甘苦,日:“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就是说,作诗精思冥想到像僧人进入禅定境界的时候,也就是将军马到功成的时候。他在《赠僧贯休》的诗中说:“总无方是法,难得始为诗。”又说:“是事精皆易,唯诗会却难。”他还有一首题为《洛中作》的诗,全面地介绍了自己苦吟的习惯,并要别人理解他: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
鬓丝犹可染,诗病却难医。
山暝云横处,星沉月侧时。
冥搜不堪得,一句至公知。
诗与人共老,局外人是很难理解的;而对于苦吟的诗人说来,却已成为癖好,像得了不治之症一样,苦在其中,乐也在其中。这种苦吟的功夫,在唐代诗人中不少。如唐末另一位诗人卢延让有首诗题作《苦吟》,本章开头已引过两句,他的感受更加深刻:
莫说诗中事,诗中难更无。
吟安一个字,捋断数茎须。
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
不同文赋易,为著之者乎。
当然,要作好文章也并不容易,在诗人看来,似乎文章就是“之乎也者”,这固然是误解;不过就各种文体而言,诗最难,这是事实。“吟安一个字,捋断数茎须”,实在再形象不过了!
宋代诗人陈师道(字无已)作诗时,要求绝对的安静。他要构思诗了,将屋里的猫儿狗儿都赶出门去,连自己的婴儿也寄放到别人家中,然后关上门睡到床上,蒙上被子,冥思苦想。然后成篇,因此黄庭坚有“闭门寻句陈无已”的诗句(《病起荆江亭即事》)。
如此等等,苦吟的事例,文献记载还很多。对苦吟现象如何评价?看来应“一分为二”:离开生活源头的“苦吟”,只能是在文字中讨生活,是唯美主义的创作道路,哪怕“吟”得再好,也没有多大社会意义。不过若已有了深切的生活感受,为了将文字锤炼得更精而“苦吟”,像杜甫那样,则是应当肯定的。文学创作,包括对字句的推敲,都必须下苦功夫,才能有传世之作,没有轻松的道路可走。
炼字、炼句与炼意
在我国传统诗歌创作理论中,对诗歌要求“意新语工”(参欧阳修《六一诗话》),或“语意两工”。就是说,既要有好的内容,还要用精美的语言去表达。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内容和形式要高度统一。没有好的内容固然不行,这是容易理解的;但若缺乏生动形象的语言,再好的内容,也不成其为诗,正如古人所说:“有意无词,锦袄子上披蓑衣矣。”(《围炉诗话》)因此,古人提出“旬锻月炼”,精益求精,为后代积累了极其丰富的艺术经验。
所谓好的内容,不仅仅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思想内容正确,格调高雅,这当然是头等重要的;但对于诗歌说来,还特别要求“新”,就是要“道前人所未道”。这就要求诗人深入观察和体验生活,发现那些新的、前人所未发现的意义,然后用自己所独有的诗句表达出来,这样才能体现出诗人的创造性,才能不断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给人以新的启示,这正是诗的价值所在。诗歌创作最忌重复前人已有的意境或诗句,就是今天的新诗创作也是如此,行话叫“撞车”,是要尽量避免的。
所谓“语工”,更是非常不易的事。宋初诗人梅尧臣对“语工”的要求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算是功夫到家。他举例说,贾岛的“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的“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都是描写山村荒僻、官况萧条的,但都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这三联诗的确都写得很生动形象,但前两联未免意象太狭,显得寒瘦,不如最后一联有气派。而且既是写官况冷清,前两联则不切题,因为玩其诗意,似乎仅仅是山居荒僻,没有点出“官”,而最后一联说“县古”、“官清”,就对了。
古人常说,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但若立意好,文词又显得十分重要。所以“意新语工”,两者相辅相成,虽有主次之分,却缺一不可。诗人创作,首先需立意,而立意贵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有较强的思想性。怎样才能“意高”?比较是最能说明问题的。杜甫的不朽杰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人们很熟悉的,最后有这样几句: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中唐大诗人自居易也具有同情人民的思想,他的《新制布裘》诗,有相似的几句: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又《新制绫袄成》诗也说:
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
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应该肯定,杜甫诗与白居易诗,在思想上有相通之处,他们都希望广大劳动人民不受饥冻,能过上饱暖的生活,这都十分难得。但如果仔细比较,在杜、白两人之间,显然还有差别。宋黄彻《蛩溪诗话》引他人的话说,杜甫是“宁苦身以利人”,而自居易则是“推身利以利人”;就是说,杜甫宁可自己受冻,也希望别人过上好日子;而自居易则是自己穿暖了,希望别人也能穿暖,不受饥寒。“二者较之,少陵为难。”他们两人由于地位不同,所以在诗歌的立意上有差别,而杜甫显得更加崇高。穿暖了的人说说大话自然容易;而自己的屋子被风吹破了,淋着雨,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却还能想到“天下寒士”,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两相比较,诗歌立意的高低,就很清楚了。
这当然是很典型的一例,一般说来,古代诗多数连自居易的思想境界都难以达到,因此我们不能以“崇高”去要求古人。只要他的作品颂扬的是真、善、美,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就应该肯定。
在谈到立意时,又不能不说说“意境”。我国古代的诗人词人,以及诗词理论家们,对意境早就有所认识,但他们还仅仅是感性的体验,在具体表述时,又往往谈的是风格,对“意境”这个概念还没有比较确定的阐释。本世纪初,王国维在《宋元戏剧考》中,才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他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他要求文学作品所讲述描写的内容,应该是真情、真景、真事,要“真”才能打动人心,才能收到最好的艺术效果。王国维已接触到意境的一些本质问题,但是还不全面,不完善。现代文艺理论认为,意境就是主观思想感情与客观世界相融合而构成的一种艺术境界,一种情景交融、神形结合的艺术图画。凡诗词佳篇,都创造性地构成了这样一种艺术境界,从而长时间地感染着读者。比如唐代诗人张继很著名的《枫桥夜泊》诗:
月落鸟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中淡淡的月光,凄切的乌啼声,满天的寒霜,以及江上的枫树、寒山寺的钟声,一直到泊在江边的客船,远景近景,静景动景,构成了一幅鲜明的图画,而这一切,又都融人到诗人的主观感情“愁”之中。因此,《枫桥夜泊》诗所展示的境界,就不仅仅是客观的图画,而是主客观相交融的艺术画面,这就是意境。正如王国维所说,一首好的诗词,甚至每一件优秀的文学作品,创造优美的意境是至关重要的。读者欣赏作品,正是通过意境受到感染。意境是永存的,所以古代作品尽管过了千百年,到现在仍能吸引读者,将来也还会如此,有意境存在是重要原因之一。
诗词作品有了好的立意,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表达,又显得至关重要。王安石说,诗要用“诗家语”(《见《诗人玉屑》卷六)。所谓“诗家语”,自然就是“诗歌的语言”,因为诗的语言不同于其它文体的语言,它要求十分精炼,而叙述有跳动,往往又不是直说,要“含蓄”;又不能是平常“口水话”,要生动形象。已故周振甫先生《诗词例话》在谈这个问题时,举了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这首词是我们所熟悉的,它写月夜乡村行路时所见,而用“旧时茅店”四字,说明这条路是熟路,那茅店过去也去过,是在社林旁边。作者过了溪头,路转了弯,忽然看到茅店。若按散文的阅读方式,则词中的先后次序是先茅店,次社林,次路转,次溪桥,好像是说在茅店旁、社林边路转了,忽然见溪桥。然而这两句正是“诗家语”,不应该如此理解。作者把“忽见”放在最后,正说明在“路转溪头”以后才“忽见”,忽见的是茅店,而且不是一般的茅店,是“旧时茅店”。提前写茅店,是为了把它突出来,透露出作者对它是有感情的,突出野老形象。许多比较抽象的概念,只要用了“诗家语”。一下就活了,美了,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就可以看见了。如李煜词“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如果仅仅说“春去也”,这听起来就平常、空洞而抽象。用“落花流水”修饰“春去”,读者立刻可从河水中飘流的蔫萎的花瓣,体味到残春的景象。
关于所谓“炼”,古人又分炼字、炼句、炼意、炼韵、炼格等多种功夫,又提出“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的理论。这里涉及到许多问题,我们这里不可能一一详述,只说练字练句吧。因为在一首诗或一首词中,不可能句句字字都响亮精采,只需将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个字用好,那一句就显得很有光采,而整篇也就生色。当然,不能顾此失彼,弄得“有句无篇”,即虽有精采句子,而全篇兴味索然,像是破衣服上打了一块花布补丁,也不成其为佳制。
在我国传统诗词作法中,最讲究“诗眼”。所谓“诗眼”,就是全篇中最精采、最关键的字词,它像人的眼睛一样,精神都在阿堵中。宋代诗论家魏庆之《诗人玉屑》总结前人的经验说,五言诗一般是第三个字为诗眼,七言诗一般则是第五字。他举了一个例子:汪藻移守临川的时候,曾几作诗迎接道:“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意思是颂扬汪藻才大文优,曾官翰林,是皇帝的代笔人。这内容在今天看来固然没有多大意义,但在当时,却是了不起的事情。另一位诗人韩驹读到后,改了两个字,为“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改“中”为“深”、“里”为“冷”,——据魏庆之说,这就与前迥然不一样了,原因是“句中有眼”。
诗人最重警句。辛弃疾每次宴会客人,都要叫歌妓唱他的得意之作《贺新郎》词,又亲自朗诵其中的警句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这时,他往往拍着大腿笑,又问客人们怎么样?大家众口一词,没有不说好的。这时辛弃疾心里的喜悦,还有什么能代替呢!
读者读诗词时,感受最深、最易记住的也是警句。所以一个作家的一两句警句,往往流传人口,转过来又特别喜欢那位作者,从而给诗人带来极大的荣誉,甚至成为那位诗人的象征或代号。如张先叫“张三影”,本书前面已经说到过;而词人贺铸以“梅子黄时雨”句出名,当时人叫他“贺梅子”;南宋末词人张炎的《南浦·春水》词盛传一时,人们叫他“张春水”,而他在另一首词中用了“孤雁”一词,十分精采,所以又有“张孤雁”的美称。清初著名学问家兼诗人王士祯,曾和作李清照的《漱玉词》,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风”句,当时人便给了他个“王桐花”的雅号。他的弟子崔华,诗中有“黄叶声多酒不辞”句,人们于是称他叫“崔黄叶”。另一位姓管的诗人,诗有“两三点雨逢寒食,廿四番风到杏花”句,因而有“管杏花”的美号,等等。
炼字炼句炼意,是诗人的基本功,也是我们评价一位诗人成就的重要着眼点;至于诗词欣赏,往往也是从这里出发。
“一字师”
——改诗趣话
齐己是唐末一位很有名的诗僧,《唐才子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齐己有次带着他的诗稿到袁州拜见诗人郑谷,其中有一首《早梅》诗说: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读罢道:“既然已开了数枝,就已经不是早梅了,不如改成‘一枝’较好。”齐己听后,立刻下拜道:“我一字师也!”
不独有偶,宋初诗人张咏,也有过“一字师”的故事。他曾写了一首绝句,三、四句说:“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他的下级萧楚材看后,提笔将“独恨”的“恨”字改为“幸”字。张咏发现后,问:“谁改了我的诗?”旁边的人照实回答,萧楚材说:“我这是为了保全您。您虽然功高位重,但是奸人也盯着您的,不能不防。现在是天下一统,您诗中却说‘独恨太平’,这是为什么?”张咏听后,真诚而高兴地说:“萧老弟,您真是我的一字师啊!”可见改一字,就改变了诗的意思,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我国古代作家修改诗文,留下了许多动人的故事。要写出成功的作品,非反复修改不可,无论古今中外,这点是相同的。修改就是对事物的再认识,也是对自己文学积累的不断发掘。人们常说:写诗难,改诗更难。这是深知甘苦的话。改诗是艰苦的劳动,它既是再创造,也是提高,修改水平的高低,往往关系到一篇作品的成败。
刘勰《文心雕龙·炼字》说:“富於万篇,贫於一字。”对于搞写作的人说来,这是经常遇到的事,有时为一个字费尽斟酌。一个字,对于一首诗、一首词或一篇文章来说,虽只是几十个或几千个语言单位之一,却不能小看。有时只要改好一个字,就会使全诗、全文的意思大变,甚至使全篇活起来。因此古人从不轻视一字的重要性,所以有“一字师”的说法。
曹植在《与杨德祖》的信中说,一般人著述,不可能没有毛病,他自己常喜欢别人批评他的文字,有不妥善的地方,就马上修改。曹植所以能成为一位大作家,与他这种老实、虚心的态度很有关系。前面说过他的“敏速”,恐怕只是事情的一方面,看来他也经常修改自己的作品。曹植贵为王子,如果听不进去批评,怎能不断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呢?
杜甫下面的这些诗句,有的前面已经引过,是他作诗、改诗甘苦的夫子自道,很有启发意义:“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有这样执着的艺术追求,因此造就了伟大的诗人。宋代胡仔写过一本书叫《苕溪渔隐丛话》,其中引《漫叟诗话》说,杜甫“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两句,据徐师川说,一个士大夫家有杜甫的墨迹,第一句的初稿是“桃花欲共杨花语”,自己用淡墨改了三个字,于是成了“桃花细逐杨花落”。因而发感慨道:“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煅月炼之语?”杜甫的那联诗,见《曲江对酒》,下面几句是:“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杜甫这时闲居长安,不肯追逐当权派,当然也不会得到统治者的重用,因此说“与世相违’、“人共弃”。他心情懒散无聊,独自在曲江头喝闷酒,“桃花’、“黄鸟”两句,是他看到的自然景物,也显得那么懒散无聊,正好与他的心景相应。如果依初稿作“桃花欲共杨花语”。则是拟人手法,表现出一种热烈的气氛,便与他的心情不相适应。可见诗人这一改,并不是无关紧要,而是使全诗更为协调,更好地表达了主题思想。这些看起来很细微的词句,杜甫也不轻易放过,可见他“惨淡经营”的功夫。
白居易开创了平易的诗风,作诗似乎脱口而出,据说若是老太太听不懂,他就修改。其实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也需要下很深的功夫。清袁枚《随园诗话》引宋周敦颐的话,据说曾看到自居易流传下来的遗稿,涂改很多,有的甚至改到全篇不留一个字。袁枚于是也颇有感触,说他读白居易的诗,有“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两句,证明周敦颐的话是可靠的。其实平易只是一种风格,并不是说作起来轻松不费力便平易,而是要将很深的意境和丰富的内容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对于文人来说,“平易”比“艰深”往往更难,需要下更多的功夫,自居易遗稿有时改得不剩一个字,正说明了这一点。
《苕溪渔隐丛话》又引唐庚的自述,说明写诗改诗的甘苦。唐庚说,作诗是最难的事,他作其它文章都比较顺利,唯独作诗很苦。往往悲吟好多天,仅能成篇,初读还比较满意,暂且把它放起来,到第二天再读,就觉得瑕疵百出;再悲吟好多天,反复改正,比起初稿,觉得稍有进步;又过几天,再取出来读,又发现到处都是毛病,再改。如此再三再四,才敢给别人看,然而终觉得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李贺的母亲说她儿子一定要呕出心来才罢休,并不是过头话,要得好诗,非呕心沥血不可。唐庚于是批评“今之君子”,动不动就是千百字,一点也不经意,比起李贺来,真应感到惭愧。
欧阳修是著名的诗文能手,但他无论诗文,都反复修改。据说他把诗文稿子贴在墙壁上,常读常改,直到满意为止,因此他现在的集子中,有的文章就有好几种版本。据《后山诗话》记载,欧阳修说他的文章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三多”的目的,自然就是多改,尽可能使自己诗文的质量达到最高水平。
苏轼虽是才华横溢,也是常改的。他著名的《题西林壁》,据《东坡志林》,第二句原为“到处看山了不同”,后来才改为“远近高低各不同”。“到处看山”,不仅意思与第一句重复,而且语言平平,读来乏味。改为“远近高低”,既再现了庐山的特点,又代表了不同的角度,意蕴无疑丰富得多,诗意也更加浓厚。又据《春渚纪闻》的作者说,他曾见苏轼和欧阳叔弼(欧阳修子)的诗稿,有“渊明为小邑”句,圈去“为”,改作“求”;再把“小邑”二字涂掉,改作“县令”,最后才成了“渊明求县令”这句诗。“为”字可理解为“治理”,有歧义,改成“求”就准确了。“小邑”可解释另小县县官,也不够确切。只有“渊明求县令”,才算稳妥。
黄庭坚是苏轼的学生,江西诗派的开创人,很有学问。据《东皋杂录》(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一引)记载,他的《嘲小德》诗,有“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两句,后来改为“学语啭春莺,涂窗行暮鸦”。原来的“书窗”句,似乎刚才学说话的小孩子就已经在窗子上写字似的,不真实;改作“涂窗”,是说用笔在窗上乱涂,到处是黑点,像暮鸦似的,就既形象而又准确了。他又有一句诗日“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改了五六次,或作“抱”、“占”、“在”、“带”、“要”等,最后才改为“用”(见《容斋随笔》卷八)。
《容斋随笔》还记载了著名的王安石改诗的故事。安石曾作了一首<泊船瓜州》的绝句,道: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据说有人见到过王安石的手稿,最初是“春风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日“不好”,改为“过”;又圈去,改为“入”,再改为“满”,一共改了十几次,才定为“绿”。用“绿”字,便赋于了春风无限的生命力,整个自然界,似乎一下子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显得那么生动,全诗也随之增添了神韵,江南的自然景色仿佛活现在诗中。由此可见改一字的重要。
北宋末南宋初诗人韩驹,字子苍,四川人,更是十分注重改诗,可谓一丝不苟。大诗人陆游曾为他的诗作跋,说他写诗不仅反复涂改,而且把诗中词语典故的来历详细记下来。诗写好后送人了。哪怕过了几个月,或者远隔数千里,只要觉得还有不满意的地方,都要将诗追回来再修改,直到没有一丝一毫遗憾为止。而大词家辛弃疾,据岳珂记载,他的得意之作《永遇乐·千古江山》写完后,特地置酒招待客人,叫歌妓演唱,亲自打节拍,然后让大家挑毛病。当时没有人挑得出来,虽有人提一点意见,又不够合理,无法采纳。岳珂当时还很年轻,大着胆子想提点意见,辛稼轩很高兴,促膝让他说下去。岳珂说,词中用事稍觉多
了些。稼轩大喜,举起酒杯向客人们道:“他的话实在说中了我的病!”于是认真修改,一天竟易稿数十次,改了将近一个月还没有改好。终于,《永遇乐》词成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
这类改诗的例子还很多。鲁迅曾说:“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人的认识是没有止境的,诗文只能是越改越好。“诗不厌改”,是古代诗人常说的话。大词人辛弃疾竞能接受一位年轻人的意见,这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