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吃人还是礼教吃人_论鲁迅_狂人日记_的主题

第33卷第1期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Vol.33No.1

Jan.,2004是人吃人还是礼教吃人?

)))论鲁迅5狂人日记6的主题X

汤晨光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摘要:5狂人日记6长期以来被定论为揭露礼教吃人,但从鲁迅的一贯思想和小说发表时鲁迅的自述可以断定,其原初的核心的动机是表现人吃人,是揭露存在于中国的食人蛮性,它通过对被吃的恐惧感传达出鲁迅对民族摆脱野蛮状态的热望以及对人的肌体和生命的强烈关注。

关键词:吃人;礼教;鲁迅;狂人日记

中图分类号:I21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529(2004)01-0109-03

鲁迅的5狂人日记6虽然具有复杂的思想内涵,但它有一个核心,那就是/吃人0。对于/吃人0似乎历来的评论都在/礼教0上做文章,以此挖掘和阐发5狂人日记6在社会制度及道德传统批判上的意义。周作人对鲁迅的认识在许多问题上都最接近真实,他说:/5狂人日记6的中心思想是礼教吃人。这是鲁迅在5新青年6上所放的第一炮,目标是古来的封建道德,以后的攻击便一直都集中在那上面。,,礼教吃人,所包含甚广,这里借狂人说话,自然只可照题目实做,这是礼教的一篇宣传文字,文艺与学术问题都是次要的事。0[1](P7)鲁迅本人在53中国新文学大系4小说二集序6中也说,5狂人日记6/意在揭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0。这一认识路径似乎一直没有改变,1981年版的5鲁迅全集6在5狂人日记6的题解中也说:/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小说。0请注意,这里的吃人是带着引号的,说明注释者用的只是它的比喻义,而且明确指出它抨击的是封建礼教。可见5狂人日记6早就被当成了一个寓言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作者只把/吃人0做一个象征的工具,它列举的历史和现实中将人肉当食物药品的事实似乎不值一提,对这事实本身可以无动于衷。持这一观点的也包括鲁迅自己。

然而,鲁迅作出上述论述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十多年前说过的话,他说:/5狂人日记6实为拙作,,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迎刃而解。后又偶读5通鉴6,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0[2](P18)这段论说写于小说发表后不久,是鲁迅对许寿裳关于5狂人日记6的询问所做的回答,它解释了小说创作的来由和主题:小说创作的动因来自读史,读史所悟就是小说的主题。这段话明确指出小说所表现的是/吃人0的本义,也就是人的肉体被人咀嚼吞咽。鲁迅在这里用了/食人0这一更具人类学色彩的字眼,而不是后来常用的基本属于比喻义的/吃人0。5狂人日记6发表后的第二年,有成都吴虞的杂文5吃人与礼教6与之呼应,吴虞没有对这篇小说多作评论,但他把小说中写的吃人理解成本来意义上的人吃人,虽然他强调的是中国精神文明的虚伪,重心已有所偏移)))尽管这虚伪也是小说所提到的。那么/吃人0含义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从作者自述看,显然应该以作品发表后不久的一则为准,因为离创作的时间最近,对当时的想法记得最清,而十多年后的自评已经受到了那以后本人思想变化的影响,或者受到了他人评论的影响。再从作品自身看,5狂人日记6的内描写可分为两部分,一是狂人的心理感受和直接的情绪反应,二是狂人的理智的思考和分析,两者都指向/吃人0。狂人的感觉世界的主要成分是怀疑和恐惧,突出了一个怀疑被吃时的/怕0字:/我怕得有理0, /我知道不妙0,/从顶上直冷到脚跟0,/真叫我害怕0,/猜不出0,/吃我0,/青面獠牙0,这里的吃人都是本来意义上的吃人,狂人感到的是肉体将被吞噬的恐惧。狂人的怀疑和悚惧表面上是病理性的,因为当时并没有人要吃他,但他的怀疑却是被他的历史知识和现实见闻提示和支持的,小说举出的大量历史记载和现实中刚发生的事件并不是什么象征,而是实有其事,并不是什么礼教,而是人的肉体被吃掉了。易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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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收稿日期:2003-05-15

作者简介:汤晨光(1960-),男,河南济源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蒸子献给齐桓公、易子而食、人肉人血治痨病、徐锡林的心肝被炒吃,这样一直吃下来,白纸黑字写在书上,都不是什么礼教或家族制度,而是吃人肉,喝人血。事实上吃人的事例狂人知道的仅是一小部分,但已足以使他浑身战栗,继而向所有的声疾呼。狂人的思考是清明深刻的,他对中国乃至全人类的吃人问题都进行了思考和分析,他在怀疑和恐惧中又产生了极大的勇气,试图让大哥和周围的人思考和反省,促使他们走出这食人生番的状态,变成真的人。狂人对大哥说:/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0这是完全理智的分析。他又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0/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0这些话都在说明,狂人心中的吃人就是人吃人。吃人的人就是野蛮人,吃人与否是文明和野蛮的重要分界线,鲁迅从读史和对现实的观察中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中国仍处于食人生番的阶段。在给许寿裳的信中的一个/尚0字就表明了鲁迅的这一判断,那可不是小说中的疯话,而是清醒的鲁迅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的。关于中国存在的原始野蛮性的描写,也出现于鲁迅别的作品中,如小说5药6中写到的心平气静地吃人血馒头。

鲁迅关于中国社会原始野蛮性的思考和认定不仅来源于史书中有关吃人的记载和现实中人吃人的见闻,而且还有其他事件的提醒和启发。1903年,日本大阪举办博览会,将中国的缠足、吸食鸦片等事项列入野蛮人类馆展出,遭到中国留学生的强烈,日方终于将中国展出品搬出该馆。此事对鲁迅应该有一定的影响,因为这是一件大事,但鲁迅显然和留学生们的见解不同,这一展览倒是提醒了他,加深了对中国的认识,因为缠足之类的事是绝谈不上文明的,而且早为鲁迅所痛恨。此外,1912年鲁迅曾写下这样一则日记:/下午假5庚子日记6二册读之,文不雅驯,又多讹夺,皆记拳匪事,其举止思想直无异于斐、澳野人。文君宗颐及其友某君云皆身历,几及于难,因为陈述,为之瞿然。某君不知其名氏,似是专门司司员也。0

[3](P6-7)

这里所说的斐、澳野人指的

是太平洋岛国上的野蛮人,鲁迅在有关拳匪的记载中看到了与之类似的野蛮性,也说明鲁迅的这一发现由来已久,由于读史,终于形成了完整的坚定的看法。

5狂人日记6对心理错乱者的思维和心理模仿只是小说的作法,是小说的形式,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它表达的内容或者说它的主题则在揭示中国社会的原始野蛮性,在文明社会的比照下这一现实就显得特别刺眼,让人不能接受,所以狂人说:/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

中混了多年。0/我未必无意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0/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0这是恍然觉悟后的无地自容的惭愧,因为自己身边的人甚至包括自己都还不是真的人。狂人不过是一个敏感的正常人,而那些并不狂的人不过是麻木而已,面对大量存在的吃人的事实,甚至毫无感觉,无动于衷。狂人是一个觉悟者、觉醒者,正是因为这觉悟和觉醒才使他看上去像是狂人,因为他和周围的人都不同,周围的人都不理解他。他的话是对中国人的当头棒喝:/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0那些吃人的人们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还是生番,反倒自认文明,津津乐道自己的精神文明,以此来抗拒文明和进步,5狂人日记6写道:/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人字是-吃人.!0可见中国人一贯是以/仁义道德0自诩的,但这无法掩盖人吃人的事实。即使承认这样的事实的存在,也不以为非,因为/从来如此0,所以没有必要去想,更不会决心去改。对这句话,人们似乎向来都存在着误解,认为鲁迅说吃人的是仁义道德,其实,鲁迅说的是国人的自我标榜与历史真实之间的距离:/仁义道德0是文明,但只写在字面上,真正存在的是/吃人0,却未被注意,未被明确思考和表述,所以是在/字缝里0。

5狂人日记6也透露出鲁迅自己的性格和心理特点,就是多疑和对肉体受损的高度敏感,大多数人根本无此敏感,更不会设身处地地体会他人被吃时的恐惧。这种敏感使他觉悟到吃人的可怕,主要是从被吃者的角度生出的感受,这种敏感使他成为民族历史和现实的清醒的反思者,也使他成为极少数派,一般关心社会的人并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或者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因此鲁迅才说/知者尚寥寥0。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实情不是被仁义道德所掩盖,就是被人们的麻木视为当然,而鲁迅以自己的敏锐在/真的人0的对照下对历史和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揭发和激烈的诅咒。对历史的怀疑和重新评估是符合五四潮流的,是整个五四精神的一部分,但其具体内容却各各不同,鲁迅注目的这一部分显然不为绝大多数五四时期以及后来的知识分子们所关注和思考,他们甚至根本不会往那个方面想。文化与思想的大潮完全遮蔽了鲁迅小说的意义、价值和主题。五四是一个文化的反思、破坏和改造的运动,对象主要是观念和制度,其中心是家族力量对个人的捆绑和,人们极力攻击和意欲消灭的是中国的/文明0,即封建的制度和观念,而非/野蛮0,这使他们无法理解鲁迅。五四运动在思想上是一个个人主义的运动,追求的是个人的和自由,比较起来这是很高级的追求,而鲁迅在5狂人日记6中呼吁的是最基本的,就是要做真的人,两者显然很有距离。社会文化运动的选择性是十分强烈的,不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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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多数人都有的民族自我肯定甚至美化的心理使人们不能和不愿接受这觉醒者痛彻骨髓的绝叫,而尽力把吃人的问题解释和理解为别的东西,即/封建礼教0,因为那仅仅是对封建阶级的否定,而不是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否定。20世纪的中国由于反帝的需要,人们在自我检讨时总要手下留情。反帝就要爱国,要爱国就不忍把国看得太糟糕,因此难以认同中国人是食人生番的结论。如果说中国是野蛮的国度,中国人是食人生番,再去爱它就有困难。再说,食人毕竟不是日常现象,中国社会面对的更多的是政治经济问题,所以对食人的话题无法产生更多的共鸣。此外,在20世纪的整个思想潮流中,阶级论逐渐取得支配地位,对全体国民不加区分的一般性分析批判是不受欢迎的。鲁迅在20年代中后期不断受到左翼的围攻,也是事出有因。左翼在理论上最大最明显的特点和倾向就是阶级论,这一倾向后来成为中国的法定方向,它对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实中的/人民0都是极力赞美的,对中国历史上的造反传统也竭力肯定,鲁迅不分压迫和被压迫阶级的普遍的批判、使任何人都脱不了干系的做法和这种理论完全背道而驰,所以当左翼文艺和思想界对鲁迅从攻击转变为推崇的时候,他的作品也就相应地要被改造,以取得思想上的一致,鲁迅的被肯定就是在被改造的基础上进行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吃人0的主体已被悄悄改变,人吃人变成礼教吃人和封建制度吃人了。于是鲁迅的原意被掩盖和扭曲,5狂人日记6在评论者的笔下呈现出与作者的原义相差极大的主题。事实上,对鲁迅的认识和研究,主流一直是政治化的,鲁迅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政治批判的涵义。

5狂人日记6模仿狂人的模糊宽泛的语言和跳跃的思维,使得它的描写气氛诡异而且富于多意性和暗示性,仿佛大有深意,给这篇小说涂上了浓重的象征色彩,使它成为一种整体的象征,读者会从这些描写产生广泛的联想,将它的具体的描写推广到一切有相似性质的事物上去。中国社会和历史的野蛮性除了这直接的吃人以外,还有社会的制度,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吃人,也就是对人的肢体的残害和精神的残害。所以引申到家族制度或者礼教上也无所不可,在批判礼教和封建制度的时代,这也是很自然的。但决不可以因为看到它的象征的意义而完全否认5狂人日记6直接的材料和原有的主题,尽管鲁迅也忘记了自己小说的本意。事实上存在的人对人的肉体的吞食是不应该被忽略的,因为它的残忍性至少是和礼教同样可怕,更因为它是事实。

参考文献:

[1]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1957.

[2]鲁迅.鲁迅书信集(上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6.

[3]鲁迅.鲁迅全集#日记#壬子日记(1912年)#六月二十七

日(第1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Is it Man th at Eats Man or Feudal Ethica l Code that Eats Man?

)))On the Subject of Luxun.s Madman.s Diary

TANG Chen-guang

(College o f Liberal Arts,H unan Normal Unive rsity,Chan gsha,Hunan410081,China) Abstract:Madman.s Diary by Luxun has long been considered a story exposing the cruel feudal ethical c ode. However,if we look at Luxun.s thought as a whole and at his own account when the story was written,we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the me of this story is to urge the Chinese nation to rid herself of barbarity.

Key word:Man-eating;feudal ethical code;Luxun;Madman.s Diary

(责任编校:夫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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