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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语文建设》2010年第11期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朝花夕拾》的导读中写道:“《五猖会》记述儿时盼望观看迎神赛会的急切、兴奋心情,和被父亲强迫背诵《鉴略》的扫兴而痛苦的感受。指出强制的封建教育对儿童天性的压制和摧残。”的确,从文章的内容来看,“我”对五猖会的期盼增强了“我”背书时的痛苦,这种痛苦和其后对快乐的钝感,倾诉着“我”所受的传统教育制度对孩子天性的压制。但是,笔者在通读全文后,仍然存在着两个疑问。
第一,父亲是否允许我去看五猖会?
五猖会是什么?“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五通神”是旧时南方乡村中供奉的凶神。毕旭玲的《五通神小考》中称民间风俗中的五通神,或不当聚财,或勾引妇女,总之并不是正常的福神。“至明清,五通神成为只在民间祭祀中出现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淫祀之神,并屡遭禁毁。”
对于各式各样的民间赛会,当局虽不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更何况是这种祭祀五猖神的庙会。鲁迅旧家是当地的望族,祖父周福清在京为官,父亲周用吉此时也已是秀才,在绍兴城里是有点身份的。而据《五猖会》一文的记录,周家当时提前一天预定大船,清晨早早起床,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往船中,这些活动都显示出父亲是允许“我”去看五猖会的。以这样的身份而允许全家乘船前往东关观看五猖会,这是否应该视为父亲的开明呢?
第二,那时我读过《鉴略》吗?
《鉴略》是旧时学塾所用的一种初级历史读物。“我们覆盆桥周家虽然祖父已经犯罪入狱,但对我们的教育,还是严格按照祖宗的规定进行。我们覆盆桥周家三台门,都不读《三字经》《百家姓》《干字文》《神童诗》,而是读《鉴略》。”…也就是说,周家子弟的启蒙读物就是《鉴略》。
在《五猖会》一文中,“我”去看五猖会之前,父亲是这样逼“我”读《鉴略》的: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这些文字中藏着疑问,既然已经开蒙,《鉴略》是“我”最先学习的内容,按说“我”应该能够背出这些内容。为什么还说是父亲逼着“我”背《鉴略》呢?
《朝花夕拾》中的《父亲的病》一文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关于父亲的记忆。文中回忆了儿时为父亲延医治病的情景。当所谓的名医陈莲河提出用灵丹点舌或是算命寻找“罪愆”的时候,水肿得将要不能起床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这是一个虽在重病中仍能保持理性的人物形象。
而在周建人的回忆中,父亲“看上去很严正,沉默寡言,但他对我却不严厉”,“我父母给我们买过不少玩具”,包括两副七巧板,一副是紫檀木的,一副是象牙的,很精致。“我大哥放学回来就是抄书、画画,最喜欢讲鸟木虫鱼的书。”晚上常常在父母的房间糊各种精致的纸盔甲和兵器。这些对于科举考试没有任何帮助的爱好,并没有受到父亲的阻止或批评。㈩由此可见,父亲并不是完全不懂孩子。
在鲁迅及周建人的这些记忆中,父亲并不是一个扼杀孩子童年快乐的旧式父亲典型。但是在《五猖会》中,父亲为什么成了一个落后、保守、扼杀孩子天性的旧式教育的实践者呢?
《朝花夕拾》是一个独特的记忆空间,鲁迅先生用成年人的眼光来观照儿时的世界,解读了从幼时到成年的一些记忆。“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记忆与事实之间存在着一些偏差,正如殷国明先生所说,“‘从记忆中抄出来’的却不仅仅是记忆。《朝花夕拾》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并非仅仅由活在鲁迅记忆中的过去的生活世界构成,而是熔铸了两个生活世界的结果:一个是属于记忆世界的,……对鲁迅来说,这些多少可以归为历史生活的范围;另一个则是属于成年的鲁迅的,这时,他……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虽然它们完满地融合起来,化为一体,产生了新的艺术世界。但它有别于属于记忆中的生活世界。”但是,这个新的世界在融合两个世界的记忆时也会出现一定的错位,这使得《五猖会》中的父亲形象出现了一定的模糊不清。
父亲让“我”背《鉴略》的事总不应该是假的。那么,如何理解父亲的这一做法呢?《五猖会》故事发生那一年,鲁迅七岁,那就是1888年。父亲这样做是为了提醒鲁迅身为长子的责任。周家日益在走下坡路,祖父周福清本在京为内阁,因丁忧返家闲居。父亲已经考取秀才,但多年乡试未中,他们在寻找机遇,但未能找到。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长子鲁迅身上。
鲁迅肩上担着全家的重任,本该埋头读书,却欢欣雀跃着要去看五猖会。作为父亲,他选择这时让鲁迅背《鉴略》,目的是提醒鲁迅他身上所担负的责任。父亲懂孩子的心理,但他更明白鲁迅身上所必须担负的家庭的重担,他必须在鲁迅欢欣雀跃要去看五猖会之前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
长大了的鲁迅应该早已明白父亲的提醒与期盼。可他也明白这种期盼对孩子的伤害,为了“救救孩子”,他要断然截断这种期盼,所以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种背负,不仅包括他对周海婴所实行的平民教育,还包括把对旧式教育的批判落实在父亲形象上,所以《五猖会》中的父亲才会做出那种不情之举,而“我”的反应又是如此之强烈。
其实,鲁迅早已明白父亲那样做的原因,但明白不代表接受,鲁迅诧异的是为什么这种教育会因袭,希望今后人们可以不再用这种因袭的重担来再一次为难孩子。父亲突然出来阻止鲁迅看五猖会,强迫他背一字也不懂的《鉴略》,原因在于鲁迅需要塑造这样一位父亲来表达成年的他对父亲的批判。“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鲁迅要把对封建教育的批判完全归于父亲身上,父亲就只能成为一个不懂儿童心理,摧残孩子天性的刽子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