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键词:物哀川端康成写作生存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
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明确提出了“物哀”的文学理念。而对于日本文化和文学中的“物哀”,在中国国内则有许多权威的解释。王向远认为“其含义大致是人由外在环境触发而产生的一种凄楚、悲愁、低沉、伤感、缠绵悱恻的感情,有‘多愁善感’和‘感物兴叹’的意思”。”林林则认为:“物哀包括对人的感动、对自然的感动和对世相的感动三个层次的结构。”而川端康成的作品既美且悲、因美方悲、因悲方美,并充满着对“物象”的感动,这种所谓“美而悲”的风格,已经形成了日本文学物哀传统的文化自觉。若把川端康成与物哀相互参照相互诠释,也许能给物哀以感性化、川端康成以深度性的解读。
川端康成的生存状况最容易使他追随和破译物哀,以便寄放喟叹世事无常,哀婉人生无奈的意蕴内涵。川端对物哀的理解,不仅具有传统文化意义,还具有亲身体验的价值。
川端康成2岁丧父、3岁丧母。父母死后随祖父母,姐姐芳子则寄养在姨母家。7岁时祖母弃他而去;10岁时姐姐病故他乡;14周岁时,相依为命的祖父永远地离开了他。川端康成的亲情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悲哀。
而在爱情上,川端康成则遇到了4个“千代”:因第一个千代曾对他说了一句“欢迎经常来玩,你就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好感由此而生;而第二个千代,就是伊豆的舞女,她对他说过一句“你是一个好人”,这句话便使他终身难忘;第三个千代,是酒馆的女招待,没有别的,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就叫千代;最后一个千代,差点就成了他的妻子,但最终解除了婚约。川端康成的爱情充满了虚幻和破灭。
1972年4月16日,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三年多后,川端康成在工作室含煤气管自杀。他此前的生活经历,使他倍感人生的孤独、生死的无常,认为生是徒劳的,死是绝对的,从而抱着一种无法规避的虚无感和宿命感。在他的思维逻辑里,死亡是对精神家园的回溯,是对美的极致的归返,更是对生命状态的复归。川端康成的自杀,使这种虚无成为“死亡的美”,从而诠释了他生命个体的物哀内涵。
纵观川端康成的创作,可以说是将“物哀”一词落实到了生活场景之中,落实到了文字交流之中,落实到了无数的人间故事之中。
《伊豆的舞女》全篇始终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伤感。小说写的是一个20岁的高中学生——
—“我”和一个14岁的卖艺舞女——
—薰子在伊豆的汤岛邂逅相遇的故事。作者在描述他们交往时,没有用欢快明朗的笔墨,而是压抑平缓地写了这对少男少女之间若即若离、似有非有的情感关系,使整个过程笼罩着柔美而伤感的色调。在结尾的“码
头送别”中,既没有涕泪横流的惨痛,也没有力竭声嘶的呼喊,这时的“悲”是温柔的“悲”,是含蓄的“悲”。川端康成将两人的别离之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而这种悲而美所酿出的美感,其实就是日本传统的“物哀”之美的精神。
此外,川端康成对自然环境的描写也极富悲而美的情调,蜿蜒的山路、潺潺的流水、飘零的秋雨无不渗透着淡雅的忧伤。他有意识地将似爱情又非爱情的情感色调淡化、“物哀”化,从而使悲与美融会贯通这一理念得到充分的解释。
《雪国》以平静和缓的语调讲述了一个已有妻室的纨绔子弟岛村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三次到雪国与艺妓驹子厮混的经历。初到雪国,岛村在温泉客栈结识了舞蹈师傅的女弟子驹子,两人互为倾心,尽了云雨之欢。尽管驹子钟情于岛村,但岛村却始终以一种徒劳的心态来面对驹子。岛村二次到雪国,在火车上看到年轻美貌的姑娘叶子正精心地照料病危的舞蹈师傅的儿子行男。叶子“近乎悲哀的美”使岛村为之销魂。岛村三到雪国,一面同驹子虚与委蛇,一面又迷恋着叶子。最后,当岛村要离开驹子而带叶子到东京去时,叶子却在一场突发的大火中安详地死去。若说驹子是现实的,那么叶子则是虚无的;驹子是可以触摸的,叶子则是难以琢磨的。现实的享受永远也抵消不了虚无的伤痛。
川端康成笔下的风月之事,表面上被刻画得风流、甚至风雅,内在却蕴藏着更多更大的悲伤的哀叹。譬如《雪国》的一开头:
“穿过长长的国境隧道就是雪国了。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几句平凡的话便把读者浸泡在一种悲哀与冷艳的氛围中。作品的结尾,岛村离开,叶子死去,驹子留在命运无可改变的悲伤里,川端康成这种仿佛不经意的情节安排和错落有致的细致描写,透露出作者对人生和命运的淡淡忧伤与无奈,展现出一种无缘无故、来无影去无踪的哀伤。在《雪国》的结尾,当岛村在辽阔的星空下仰望银河,不由得仰天长叹:
“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飘飘拂拂,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魅惑之感。”
这种空灵的描写,把人物飘飘拂拂的思绪中的孤寂与风雅紧密结合起来,孤寂中透露着风雅,风雅中渗透着孤
物哀:川端康成的生存与写作罗明洲086借鉴与比较作家杂志Writer Magazine2010No.10
寂,孤寂于内,风雅置外,看似风雅,实乃孤寂。在这里,风雅与物哀融会贯通,并得到了最充分地渗透和发挥。
《名人》是根据日本围棋高手本因坊秀哉名人举办的历时半年的引退赛而作。那年他65岁,要以一局棋来告退围棋界,一位年轻棋手的代表大竹七段(真实姓名叫木谷实七段)被推上了舞台。秀哉名人与大竹七段的对决绝非个人之争,它意味着两个时代的交替。秀哉名人失败了,并在这一局棋之后一年多就去世了。川端康成在小说中这样写道:“正如秀哉名人的棋艺以这盘告别棋而告终一样,他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
名人之死,是个人生命的终结,也是传统棋道的终焉。
川端笔下的新旧交替,蕴藏着对盛极而衰、盛衰难料的隐忧。秀哉名人的最后一战,终结一个人的围棋生命,也将终结一个旧的围棋时代,体现了“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和苍凉。作者将怜悯、同情、壮美与悲哀、悲伤、悲惨和谐地统一起来,集于秀哉名人一身。秀哉名人身体日渐衰弱,却又面临着围棋的各种新规则的折磨,堕入极度的悲伤与痛苦之中。一方面,他为要保住常胜不败的地位而苦恼,为告别赛的对局失败而感伤;另一方面,他又专心致志于探讨棋道艺术,达到忘我的美的境界,表现出秀哉名人高尚的道德情操和宽容的品格气质。
作品描写了秀哉名人失败后的感伤和孤独。曾经的荣誉、曾经的地位,即将土崩瓦解。“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至如今强弩之末,“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正如日本的国花樱花,很美,然而很难开放得久远。在它盛开的时候,其色彩染红了大地。但只要一有风雨,就会落英缤纷,飘零一地。作家叹美人迟暮,悲英雄气短。在这里,川端康成一贯的哀愁与落寞融会贯通,并得到了最充分的释放。
在《千纸鹤》中,川端康成描写了菊治与太田夫人及文子的爱情故事。太田夫人原是菊治父亲的情人,菊治对她的印象并不好。但见了她以后,菊治发现她心地善良,待人十分亲切。菊治的父亲去世以后,太田夫人把对菊治父亲的爱转移到菊治身上。她对菊治的爱自然而深切,但因无法消除内心的罪孽,备受精神折磨而服药自杀。菊治把对母亲的爱转移到文子身上。文子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她用自己“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但是自己却由于深重的罪孽感而从菊治眼前消失。这两个女人的故事背后都蕴藏着巨大的悲伤的哀叹,带着深沉而纤细的悲哀性格,交织着女性对自己悲惨境遇的哀怨。同时作者也将自己的同情、哀怜融化其中,形成一种哀怜的感伤状态。小说处处流露出感伤的情调:亲人的死去,情感的哀伤,人生的短暂等等。
菊治尽管是小说里的核心人物,但始终是被动地在场。他的存在,暗示着虚无。在菊治的记忆中,美是抽象的,就像光一样不可捉摸;而丑陋却是具体的,就像近子乳房上可怕的黑痣一样无比鲜明不可抹杀,川端康成在写完《千纸鹤》后说,他憧憬着在夕阳中的树林和天空下纯白的千纸鹤翩翩翱翔。并且提诗写道:春空千鹤若幻梦。的确,一切美的憧憬,美的向往都是虚无缥缈的,好像幻梦一般!在这里,幻美与虚无融会贯通,并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现。
中篇小说《古都》描写了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的悲欢离合的故事。由于家境贫寒,父母无力抚养这对孪生姐妹,不得己将姐姐千重子遗弃。千重子在富商家中长大,但作为“弃儿”形象,她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让人感伤的“自卑情结”,总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的痛楚”。养母向她提起婚事,她“面带愁容,久不言声”。姐妹的团聚,没有冲淡她心头的寂寥和悲愁,却给她增添了“新的哀伤”。
苗子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和氛围中,父亲砍树枝时从上面掉下来摔死了,母亲过早地离开人世,她被寄养在别人家,从事笨重的体力劳动。她是一个“健康的劳动者形象”,“能干”、“结实”、“坚强”,比千重子要多几分阳刚之气和自立意识。她多次婉言拒绝千重子到养父母长期居住的邀请,宁愿过着清贫、劳苦的生活。但苗子自感身世凄凉,总是为一种“幻灭”感所主宰,就连自己的双胞胎姐妹也被她看成“幻影”。
由于姐妹俩无力抗拒的命运,加之少女们多愁善感的情怀,使小说不仅具有浓厚的抒情气息,还蒙有一层诗意的感伤。川端康成通过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的悲剧经历和悲剧结局而体现出来的淡淡的如轻烟似的忧伤和惆怅,把虚无思想、幽玄理念充分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小说色调之淡雅、意境之朦胧、形象之纤柔、表现之空灵和含蓄,富有余情余韵,别有一番古雅温柔的诗情。
《睡美人》描写一个丧失了性机能的67岁的江口老人,经人介绍五次来到一间密室——
—所谓“睡美人俱乐部”爱抚六个服安眠药后熟睡的年轻女子的故事。他这样已经变成了非男性的老人,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边才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江口在六个不同姑娘的身边度过了五个晚上,得到了各不相同的体验。一个又一个晚上,垂暮老矣的江口睡在这些睡美人的身边,回想起了和他有过交往的女性的回忆,随着这些回想,呈现的是他对年轻可爱女性的执著和失去青春的悲哀以及对正在接近死亡的恐怖。
《睡美人》被称为是以表现官能刺激和变态性爱为主题的作品,充满颓废的情调。其实,睡美人和老人之间的关系既没有“情”,也没有“灵”,更没有实际的、具体的人的情感交流。《睡美人》让江口老人通过视觉、嗅觉、触觉、听觉等手段来爱抚睡美人,借此跟踪过去的人生的喜悦,以求得一种慰藉。老人既本能地要求享受性生活,而又几乎近于无性机能,为找不到爱情与性欲的支撑点而苦恼,为排解不了孤独的空虚和寂寞而感到压抑。所以,川端康成笔下的江口老人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临近死期的恐怖感、对丧失青春的哀怨感,企图从睡美人的睡态中捕捉自己所追求的虚无的美。
综上所述,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常常在风花雪月的自然环境和细腻缠绵的语言文字里,在含蓄、感伤、虚无、淡雅、纯朴和细腻的格调中,突出地描写人物的失意、无奈、孤独、虚无、苍凉和感伤的情绪,与日本文化传统中的物哀有着惊人的契合。应该说,川端康成的生存与写作对物哀作了最为准确而富于个性的解释,川端的个人生活经验使他认同和接受了日本物哀文化,而他的写作则表达了对物哀的个性化理解。
参考文献:
[1][日]川端康成,叶渭渠译:《川端康成谈创作》,三联书店,1988年版。
[2][日]进藤纯孝,何乃英译:《川端康成》,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
[3]周阅:《川端康成文学的文化学研究:以东方文化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4]黎跃进、曾思艺:《外国文学争鸣评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5]林林:《日本文学史研究的新著》,《中华读书报》,1998年9月9日。
作者简介:罗明洲,男,1956—,河南南阳人,本科,教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比较文学,工作单位:焦作师范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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