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夏志清先生在其所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中为张爱玲专列成章,赋予其极高的文学史地位,使张爱玲在美国“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曹雪芹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著名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傅雷也同样给予了热情诚恳的赞美,称张爱玲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语言是张爱玲文学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极富特色的语言使得张爱玲的作品独树一帜,广受喜爱,以致被称为“张体”、“流言体”。《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最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之一,是一篇探讨爱情、婚姻和人性在战乱及其前后,怎样生存和挣扎的作品。故事发生在,上海来的白家小姐白流苏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身无分文,在亲戚间备受冷嘲热讽,看尽世态炎凉。偶然认识了多金潇洒的单身汉范柳原,便拿自己当做赌注,远赴,博取范柳原的爱情,要争取一个合法的婚姻地位。两个情场高手斗法的场地在浅水湾饭店,原本白流苏似是服输了,但在范柳原即将离开时,日军开始轰炸浅水湾,范柳原折回保护白流苏。狂轰滥炸,生死交关,牵绊了范柳原,流苏欣喜中不无悲哀,而如此患难,足以做十年夫妻。
《倾城之恋》故事极度传奇化,语言十分精致,本篇文章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就作品的修辞浅作分析。
一、生活化、世俗化的语言
典例: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摆柳残花?”
张爱玲语言中最为可贵的,是精巧华丽之中透出的朴素生动,以及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倾城之恋》讲述了一段战火纷飞中的乱世姻缘,题材并不新鲜,男女主人公也并非容颜倾城、权倾朝野的王公贵族,只是一对平凡自私的男女。为了足够“生活化”,张爱玲在语言上下了一番功夫。
她在宏观地把握住自己小说语言基调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调度派遣语言的才能,不留痕迹地将传统高雅的书面语作为小说语言的铺垫,均匀地糅进那些已选择好的通俗浅白的口语,从而使口语浅白通俗得有底韵有根基。同时,她对语言结构形式的安排也颇具匠心,将复杂严谨的长句和简要直白的短句进行错落有致、疏密相间的搭配,巧妙地输入调配上规范的成语、古语词、俗语、歇后语,使之贯穿于小说故事情节的叙述语言,人物对话、人物心理动作及众多景色语言描写中,不仅读来流畅优美,而且丝毫不觉得矫揉造作,传神地刻画出没落贵族的书香门第的韵味气息。
二、深厚的文学底蕴
《倾城之恋》深厚的文学底蕴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1.用语简约精致,准确传神,意味深长,深得古典文学精髓。
典例: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2.对白圆熟。张爱玲小说中的对白相当出色。无论是日常交际中的应对往来,还是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无不信手拈来,行云流水,分寸的拿捏更显作者的功力和火候。
典例:柳原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3.大量叠词的运用。张爱玲擅长将多种形式的叠言在一句话或一小段文字里混合使用,形式上参差不齐,语音上长短疏密相间,在视觉和听觉效果上都体现了另一种的和谐变化美。叠音是汉语音韵修辞最古老的手法之一,又称叠字。张爱玲非常善于运用叠音,她创造出独特的语音形象,表现作品中独特的意蕴,烘染人物特殊的心绪和情致,彰显语言的“流转有韵”。
典例: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
三、新奇的比喻与意境
张爱玲运用比喻的技巧和创意为世人所公认,其作品中的比喻信手拈来,想人所未想,发人所未发,既出人意料又耐人寻味,表现出其独特的着眼点和卓绝的智慧。张爱玲的比喻有三大特色:
1.作品中的比喻突出了本体和喻体的神似,同时又隐含着意象的味道在里面。这些比喻形象生动,新颖别致,一方面增添了文章的艺术效果,加深了读者对那个远去时代的人和物的理解和认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张爱玲对人生、世事和社会的独特理解和感受。
典例:现在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影响,噼噼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
2.运用一些常见之物作比,构成方式为外物感觉化,既形象生动,又有着深广的审美意义。
典例: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
3.综合运用拟人、反复、夸张、对比、通感等修辞手法。在此每举一例作分析:
(1)典例: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裂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间断。
拟人,赋予爆炸声以人的灵性,使人深受感染,感到场面的血腥与混乱。同时使抽象的事物具体化,使无生命的东西活跃起来,带给读者鲜明的感受。
(2)典例:(作品中此处之前曾多次写到“砰砰砰”的声。)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锤。从天明捶到天黑,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反复,突出强调流苏与柳原此刻绝望无助的情感,同时帮助读者分清了事情发展层次,也加强了作者行文的节奏感。
(3)典例: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双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颤抖得仿佛要落下来。
夸张,深刻、生动地体现出流苏因为被欺侮而产生的愤怒感情,语言的感染力极高,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4)典例: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
对比,把白公馆的人对于流苏和宝络二人出嫁态度的对照比较,鲜明地体现出流苏在白公馆中不受重视与白公馆中的人封建性的腐旧的思想,给读者强烈的感受。
(5)典例: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哨。
通感,将视觉与听觉糅合,语言富有弹性,使植物的意象新奇、形象鲜明。
四、浓墨重彩的描写
典例: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
张爱玲凭着自己独特的艺术感受力,用新奇的语言重构了一个陌生的色彩世界。用色彩来勾勒景物,描绘人物,刻画心理。她善于在小说中描摹各种层次的颜色,无论人、景、物,都调动了大量的色彩手段,因此视觉意象非常丰富,一方面为塑造人物性格,渲染环境气氛,暗示人物心理,象征情节发展等,创造了恰如其分的铺垫,另一方面很容易让读者身临其境。除了色彩的运用比较别致,张爱玲对声音也给予了充分重视。她出色地运用了拟声、通感、比喻、韵律等,使其文章具有节律和音乐美。
张爱玲就是这样用丰富的色彩、细腻的声音、精妙的形容和通感的运用,敏锐地捕捉着对声色、光影、触觉和味道转瞬即逝的感觉,以及那些细碎琐屑的细节,造就了浓墨重彩、活色生香的“张体”语言。
五、长跨度的首尾呼应
典例: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倾城之恋》整篇小说,在开头和结尾处,出现了相同的句子,首尾呼应,强行拉开了读者与作品之间的距离。作者在一开头就作出警告:世间无论什么事,都不过是故事,而且这些故事是永远说不完道不尽的,所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要去追根究底——不问也罢!如若读者读得迷迷糊糊,竟然相信了这个“白流苏大抵如此地成了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的故事,从而沉陷在对这个有着收场的传奇的过度迷恋之中,以至于幻想起什么奇迹来,作者便再次出面毫不留情地打破这种沉湎——与开头一模一样的话语,又一次警告人们:世间事苍凉无尽,虽然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都有这么的收场,所以,不问也罢!
两处相同的句子两次在读者与作品之间制造了距离。然而,正如模糊数学不是要提倡模糊一样,张爱玲这样的写法也不是真的为了拉开读者与作品的距离,而是通过这样的艺术表达方式来处理描绘对象的内涵,它的美感效果需要读者张开想象的翅膀,打开联想的心扉,细细领略其中滋味,逐渐达到它含蓄深沉的哲理境界和艺术境界。通过这种距离,读者可以深刻地领悟到作家通过作品所要表现的内在情感;同时,这种距离使得读者能够站在此岸,深入细致地洞察彼岸,并且反过来更加深刻地反思自己,反思人生,这也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给我们留下的审美感受。
张爱玲是一位在语言上非常讲究技巧,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优秀作家,其小说中对市民生活和心理的透彻展示、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真切的人物系列形象无不表现出她的文学功底和独特的美学追求。丰富精巧的语言艺术技巧、手法,是体现张爱玲小说高超的艺术水准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重要一环。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手法、艺术结构形式的创造性运用,造就了张爱玲的小说创作。
中篇小说《倾城之恋》的修辞特色体现了典型的“张体语言”风格。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敏锐的体验、深刻的洞察力、优雅灵动的文笔,共同使《倾城之恋》成为乱世中的不朽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