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兰亭序是中国文学玄言体向山水题材转变的重要作品之一,此文情景交融,理趣交辉,从山水之乐转到死生之悲,透射出深层的忧患意识,反映了东晋士人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和对世道人生的态度,其对后世山水文学书画创作的思想倾向与审美趣味等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从思想上看,全序可分为两部分。一、二段叙暮春兰亭修禊,群贤少长流觞曲水,畅叙幽情、游目骋怀,极山水之乐;三、四段思人俯仰一世,快然自足,却不敌老之将至 、情随事迁,感死生之悲,感今昔兴怀,无限怅惘。兰亭序是中国山水文学的瑰宝,不仅为唐宋山水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借鉴,也对以后山水文学的审美趋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兰亭序在写景上,清新淡雅,抒情上,浓郁悠远,韵味上,空灵娴静。王羲之通过对山水景物的特殊关注,侧重挖掘自然景物对作者主观情感的表现力,传达了山水文人对与人文相对应的自然的真正相融无限倾心与追慕,并且他把美丽朴素的自然风光与人生的无奈生死的感慨,加以鲜明的对比,在抒情上,上升到了对生与死的思索,飘散出千古文人特有的孤独情绪,使兰亭序更显厚度,令人琢磨和反省。魏晋时代本就是一个崇尚自然而人生迷离的时候。文人们善抒情,向外发现自然山水之美,向内渴望寻找内心的自然和宁静因此在自然山水与主观内心之间建立了一种和谐的审美概念。
王羲之以整个身心拥抱大自然,让自然的情趣与对人生的品味相结合,或乐或悲均是真情实感,从心中自然淌出。他在物象的吟咏中,含蕴着自己的情怀人格,真正达到物我同一的完美境界。山川草木变得象人一样具有丰富的感情。而作者的复杂情怀也在大自然中找到最为贴切的对应物来展现,这是一种用轻松化解悲哀,超越生死的审美方式。浑厚深沉的感情与清新自然的风景融合一体,寓意深广。王羲之对自然山水的欢愉,对宇宙人生的感悟,上承先秦下启唐宋,并就此奠定了中国文人高逸旷达的山水人生模式。
序文前两段写景抒情,文笔云淡风轻,素雅练达,暮春之初一句,让我们联想到——论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段话几乎可以概括儒家政治教育和生活的理想境界,无忧无虑、从容不迫、崇尚自然,这是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水融,完全和谐的自由境界。无疑,王羲之是很赞赏这种境界的,此次修禊,就既有冠者,如四大家族成员及社会名流;也有童子,他的六个儿子也参与其中。
此次兰亭雅集把民俗活动、自然审美和文化生活有机结合起来,借春色宜人之天时,融山水环境之优美,行曲水流觞之风雅,在这里,风景园林与文人生活紧密地交融在一起,并相得益彰。兰亭集会,是人与自然的交融,作者用最简洁的线条,最精炼的文字,最清淡的语言,描绘了崇山峻岭的俊杰伟岸,茂林修竹的静幽疏朗,清流激湍的活泼清爽,尤其是映带左右四字,将流觞曲水的自然景观表现得栩栩如生,展现给我们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山水画。何谓流觞曲水?有两层含义:其一,指一种特定的文人游戏,即文人雅士坐在弯曲的水流两旁,在上流浮置盛酒的觞,任其飘流而下,觞停在谁的面前,谁就饮酒赋诗。其二,指中国传统园林中专门为举办此种活动,而设置的程式化景点,兰亭布局以曲水流觞为中心,四周环绕着鹅池亭,流觞亭,小兰亭,玉碑亭,墨华亭,右军祠等,山水自然景观天设可引,清幽的景色吸引爱恋山水的文人聚集于此,在自然之外便多了一层活泼的人文气息。各位文人,不分身份尊卑,年龄老幼,均依序舒适地坐在曲水旁边,流觞取乐,虽无丝竹管弦之盛,却有大自然的流水声、风声、鸟声等天籁之音伴奏,简朴而又休闲,这显然是道家的一种境界。诗人们曲水流觞自在闲适,整个这一部分,文气流畅,自在无碍,紧系兰亭山水美景,记诗人流觞咏诗之雅事,简洁的字句散发出一种淡雅清幽的意味,给人宁静的享受 我们看到了亲近自然逸情山水的魏晋风度。
第二部分,王羲之从兰亭走向宇宙,从小我走向大我,从小美走向大美,从清幽走向极乐,山水之乐的情绪进一步高涨,从朗清惠和到大盛游乐,神游千里心怀万物,乐从中生,天空明朗空气清新和风轻柔,自然的宁静平和美好使人心情舒畅,天地人三参,天、地、人是一种可以发生感应的关系存在,所谓异质同构 ,这是中国人独特的天人合一观念,中国人仰观俯察,最早见于周易系辞,这是一种观物取象的艺术方法。俯仰,指远近大小、上下、宏微的观察,由表及里,去伪取真,从天地人文万物中摄取最有象征和指导意义的形式,以达到通德类情的目的。周易俯仰之观体现了中国古人思维的独特性,不单纯是指一般意义上,对外物的观照,更是给天地万物赋予精神意义,对宇宙生命豁然会通,是高度抽象性的审美体验,对中国哲学和文化艺术影响深远,王羲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就是此理念的发展。
这一部分承继第一部分,依然表达的是乐,不过,已经跳出小象之外,既是审美之乐,又是哲思之乐,我们可以看到王羲之返璞归真,亲近自然,并从中获得无限自由和充分快乐,空灵冲淡和悦幽静玄远,自然中自有情趣和妙意。他从形而下的山水中获得形而上的体验,通过对自身生命的密切关注而完成文人情怀的表达。东晋,亲近山水娱情自然成为一种时尚文人们以虚静的心灵和审美的态度观照山水,获得独特的审美感受 ,表现出对自然山水悠然神往的欣赏他们摆脱尘世的一切束缚,以一颗清虚恬淡的玄心,以审美的态度,平和的心境来观照自然界的山川草木,一往情深地融入到整个宇宙自然之中,在物我冥合的心灵体验中畅神悦性,体会到人生的至乐与逍遥。王羲之是那种和山水契合的真性情之人,政治时事使他烦恼,他对社会失去信心,于是他选择回归自然 ,自得其乐。兰亭序前一二部分之乐表现了他逃避现实,崇尚隐逸,及时行乐的心理意识。王羲之并非真道家,山水美带来的快感毕竟是短暂的,不能消解他内心深处的悲哀和忧患,他拓达恣肆,充满感性;但同时又悲观消沉,感觉孤独,是一个典型的矛盾体,骨子里有着儒家的悲悯情怀和历史责任,最终不免陷入对岁月之短暂,情事之变迁,生死之无常的思索和悲痛中,这在兰亭序的第三四部分得以体现。
兰亭序三四部分乐极生悲,上升到了对生与死这千古命题的讨论上来,这种转变令人费解且引人争议,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奥妙所在这一部分的关键词是俯仰和死生,关注的是衰老,厌倦,变迁,死亡等问题。乐是清浅的,悲是深刻的,因寄所托、放浪形骸、寄情山水、放纵自我,这里面儒道思想兼备,带来的快乐,都是表面的短暂的,稍纵即逝,求道可以快乐吗?黄老思想并不能使王羲之解脱,这与他所处时代生活遭遇性格特征,特别是他本身的身体素质相关,他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少年寡言,身体多病,他珍惜生命,在求仙吃药中寻求长寿良方,这些都证明他为健康和长寿做出了极大努力,山水视听之娱和书法创作之乐,无疑也可以让他暂时忘却身体和心灵的痛苦。但是写兰亭序时,他已年过半百,疾病缠身,他清醒地认识到欣喜和自足的短暂,老之将至,年岁不饶人了,正如他自己所担心的一样。
那么,学儒,可以给他带来快乐吗?学而优则仕,报效国家,是每一个读书人的理想,但是,
王羲之的时代不允许,他曾多次就异族入侵内部倾轧等问题,向朝廷提过不少积极的建议,但结果是嘉言忠谋,弃之莫用,生不逢时,只有辞官。
兰亭集会时,作者正处于人生抉择的痛苦时期 他最终放弃仕道,选择了山水,表面上是悠哉游哉,实际上是借之聊以遣怀,不得已而为之他内心充满挣扎和痛苦,他并不能能获得真正而持久的自由,只能暂时把身心的痛楚,人生的失意忘记,老之将之,情随事迁,修短随化,青春情感,生命长短,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一切稍纵即逝,生之快乐会因为死亡到来而中止,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乐极生悲的钝痛,让我们想起孔子站在川边的感慨: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时间生死,是人类经常被困扰的问题,悲痛比快乐往往更容易引起共鸣,王羲之从山水之乐转到人生之悲,由浅入深,落到忧患意识上来,让我们为之同情,为之深思。
最后一部分思前想后,痛定思悲,王羲之每见昔人兴感之由,契合自己心境,就不能不伤感自身,难以释怀,自己也不知所以感同身受,所以明白所谓泯灭生死差别是荒诞的,期望长生不老也是痴心妄想 这里我们读出了他的生命之悲,通常我们在阅读时,也喜欢怀古伤今 ,心里引起无限共鸣人生短暂世事变幻,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宋苏轼赤壁赋里,借客之口叹息曰: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大约都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接着,王羲之在乐与悲之中体悟到生与死不同,对庄子哲学提出质疑和否定: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庄子在齐物论中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又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试图泯灭生和死的界限,人生最彻底的自由 ,莫过于从对死亡的恐惧中摆脱出来一旦卸去了这一重负,其他烦恼与痛苦都可迎刃而解然而,大多数人做不到,王羲之也做不到,我们知道,他在生活中是试图通过求仙吃药以使身体健康延年益寿的,说明他虽然寄情山水,但是实际上并没有真的达到淡泊明志物我两忘的境界关于这一点。王羲之认为,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死和生是两码事,死了就不可以再生,长生不老也是虚幻,作者清醒地直面死亡,无疑是有着哲人的理智和真诚的。想到死亡,就想到自己身后之事,王羲之悲从中来,就用文字记下一切,想后世也应有与他们一样兴怀的人,也会对这些文字有所感喟,他活得率真,活得深沉,也活得悲痛。从表面上看,最后是颓废悲观消极的,但实际上,生死之思是他对生命强烈的欲求思考和留恋,是对自己生存意义的重新发现把握和追求死生之悲,也使得我们陷入深深的思考。王羲之对自然山水的欢愉对宇宙人生的感悟,上承先秦,下启唐宋,奠定了中国文人高逸旷达的山水人生模式。
兰亭序全文可以看出王羲之内心世界儒道佛等诸思想的矛盾,这也是魏晋文人乃至中国历代文人思想中普遍存在的矛盾,乐和悲的交织现实和理想的冲突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兰亭序一文首尾相衔,跌宕起伏,由平淡起,先喜后悲,又归于平淡,缓急之间可见节奏和抑扬,真亦是此文动人之处 飘如浮云,矫如惊龙不止是书法作品的形体之美,更是文字内容的曲折气韵和音乐之美从沉浸在山水之乐的舒畅向死生之悲的怅惘突变,快然的享乐意识和强烈的忧患意识交织,使此文具有神秘的意蕴和强大的张力,体现生命之律动,音乐之旋律,意境深远,灵气回荡,回味无穷,对中国山水文学寓情于景忧患时事注重哲思的风格影响甚深。
汉语言文学师范 010110130 倪雨
